吞噬小说网

吞噬小说网>梁晓声的长篇人世间 > 扫描中国女性 01(第2页)

扫描中国女性 01(第2页)

这样的丈夫们在家时,妻子们的真性情是很受束缚的,心理也很受压抑。甚至可以说,很受心理的压迫。

当年我又以少年的眼,观察到过这样的生活现象——丈夫前脚出家门,妻子立刻获得了解放似的。她倏忽地变了,整个人的状态完全轻松了。她竟会一边干这干那,一边哼着唱着。她以熟练工的麻利里里外外同时兼顾,有条不紊,从容不迫,居然比丈夫在家时做得还有章法。此时家务之对于她仿佛已不再是义务,而简直是喜欢干的事,从中体会着别人不大体会得到的愉快……

接着,她唤醒儿女,安排大的吃了饭去上学,帮小的穿衣服洗脸。

儿女们吃饭时,她在叠被子,整理床。

待儿女们也都吃罢了,她才坐到饭桌旁,结果是饭菜凉了。倘家中还有老人,那么她得像照料儿女们一样再照料一番老人。她得热一遍饭菜,服侍老人吃。无老人,则省了份儿心。

待她也吃罢了,上学的儿女上学去了,不上学的儿女或在家里待在一个角落玩儿着,或出去玩儿了。

此时,家里一般肃静了。于是她刷洗盘碗,扫地擦灰。忙了一通,九点来钟,家清洁了。

于是她摘下围裙,自己才开始洗脸,梳头。随后,她出门了。如果是夏季,各家的女人们,都坐着小凳聚在院子里聊天。聊天是家庭妇女们传统的社交方式。她们嘴上聊着,手却不闲,或补袜子,或缝衣服,或纳鞋底儿,或绣花儿。

五十年代,毛衣属高级之物。毛线非是寻常人家舍得买的东西。所以五十年代的一般家庭妇女们,其实大多数并不会织毛线活儿。她们中有些人是后来会的。是长大了的女儿们将毛线买回家,并将织毛线活儿的针法带回家,她们首先向自己女儿们学的。

如果相互关系处得都很亲近,聊天是五十年代家庭妇女们最美好的时光。在那一种美好时光里,不仅愉快地完成了她们分内的事,而且增强了感情。家境好些的女人,尽量对家境艰难的女人表示怜悯,娓娓地劝说她们化解心中忧愁。她们往往会替后者们的命运一声声长叹一把把抹泪,也往往会放下自己手中的活,帮后者缝缝补补,拆拆洗洗。此时,她们因自己心中的善而自我感动,自我满足。后者们当然也会受感动,也会获得被怜悯的满足。

倘非夏季而是冬季,则家庭妇女们就彼此串门儿,串门儿是她们冬季里的社交方式,自然,往往也都带着针线活儿。常有这样的事儿——张家的女人,腋下夹着没做成的一卷棉袄片儿或棉裤片儿去到李家。如果李家的女人也正做着同样的活儿,立刻让出一半儿炕面。于是两个女人相向而坐,一边各做各的,一边聊家常,聊她们少女时期的往事和家世。倘李家的女人没什么活可做,也会热情地腾出炕面,情愿帮着张家的女人做。

如若张家丈夫的鞋底儿是李家女人帮着纳完的,李家儿女的衣服是张家女人帮着做成的,乃不足为奇的寻常之事。

倘同院女人关系相处得不睦,或某一户的女人与别家的女人关系紧张,那么聊天和串门儿便由本院转移到别的院去了,可叫作交际的“外向型发展”。

于是,五十年代男人们训斥自己的女人或私议别人家女人的一句话往往是——“就生了一张嘴两条腿,串遍了街!”

倘在同一条街上也知音难寻,那么她们便向别的街上去寻。

由这一条街到那一条街,每是极方便的事。往往从本院或邻院的什么地方,比如矮墙的豁口处,比如两间房子的夹隙,就可以穿行到前一条街或后一条街的某个院子里,哈尔滨叫“钻院儿”。

家庭妇女们喜欢聊天和串门儿,实在是人渴望彼此交流的基本心理需求之一项。除了这一项传统的交流方式,她们当年再没有另外的什么交流方式。她们的真性情,通过此方式呈现和舒展。如果连这一种方式也遭硬性禁止,她们作为女人的生气也就迅速萎靡了。

十一点左右,她们又都回到了各自家里。丈夫虽不在家,儿女们还要吃午饭呢。

下午,她们可小睡一会儿。下午的聊天和串门儿,必得在四点半以前结束。六点钟左右,丈夫们下班回家了。他进门片刻,喝杯水,吸支烟,饭菜就上齐在桌上了。出色的妻子,无论做什么饭菜,时间是掐算得极准确的。如果饭桌上有馒头、白米粥,照例首先由丈夫、老人和小儿女分享。还剩,有她的份儿。不多,自然没她的份儿。

没她的份儿她也早就习惯了。因为她是妻子,是母亲,是儿媳。她自己的意识里,承认自己是家庭中最不重要的成员。吃穿方面,无论与谁比,她自己往后排永远是合情合理的。

七点钟左右,她开始为丈夫、儿女和老人烧洗脚水。如果家里有收音机,丈夫往往一边吸烟一边听什么,等着洗脚水端到脚前。而上学的长子长女,必在埋头写作业。无论夏天还是冬天,八点半后,一般人家准拉窗帘了。夏天,男人们吃罢晚饭也喜欢坐在院子里聊一会儿天,或下一盘棋,但绝不会聚到很晚。冬天,若非星期六晚上或星期日,男人们是不太串门儿的。九点,十之八九的人家皆熄灯。有的人家睡得更早,往往八点多就熄灯。没电视的年代有一个好处——那就是无论大人孩子,睡眠都较充足。五十年代,并非家家户户都有收音机,可以说大多数平民家庭并没有。谁家有,也是老旧的,只能听一两个台。记得我家住的那条街上,有人家买了一台八十几元的国产名牌收音机,几乎一时轰动整条街……

当丈夫和儿女们发出鼾声,家庭妇女的一天终于结束了。她们周而复始,一年又一年,过着内容完全相似的日子。直至发白了,脸皱了,在不知不觉中老了。

她们当然也是爱美的。她们往头上抹的叫头油;往脸上擦的叫雪花膏;润手的叫蛤蜊油——两片蛤蜊壳扣装的某种油脂,八分钱。而这三样,对她们而言是奢侈品,加起来一元钱左右。如此廉价的东西,有的女人一辈子也没用过几次。

平素她们洗发用碱水,洗脸用肥皂,手上的皮肤干裂了,涂点儿豆油。过春节了,才舍得预先买块香皂用。

她们也很少穿新衣服,新衣服毕竟是会有一两件的,比如结婚时穿过的,但婚后不久可能就叠起来压在箱底儿了。有人家的箱底儿,甚至压着她们当年穿过的旗袍。某个日子,往往是夏季的好天晒箱底儿的时候,她会一高兴心血**地穿上,在院子里招摇一番。那旗袍当然已瘦了,穿着不合体了。同院的女人们就围拢了观赏,赞叹,或遗憾。

除了结婚时拥有的新衣服,据我估计,她们中的大多数,婚后又为自己做过五六套新衣服,就算多了。说是五六套,其实不可能同时做,往往新衣服前年做的,新裤子去年做的,今年打算为自己做双新鞋。终于凑齐上下一套,留待特殊的日子特殊的心情下穿。

新的衣服,无非是用平纹布或斜纹布做成的。平纹布三角多一尺,斜纹布五角多一尺。她们中大多数,终生在衣着方面的消费,细算下来,二三百元罢了。她们中某人猝死,往往没一套新衣服入殓,现做一套平纹或斜纹的送终。

她们当然是爱名誉的。贤妻、良母、孝媳便是她们的至高无上的名誉追求。家庭妇女真的能在此三方面被公认为榜样,那么她会成为全院乃至整条街上极受尊敬的女人。倘三方面她做到了,那么她在邻里关系方面也肯定是能谦善忍的。即或刁蛮泼悍的女人,对她也不敢过分地冒犯,怕引起公怒。家庭妇女中也有侠肝义胆的女子,她们在一个院子里乃至整条街上主持民间正义,抑强扶弱,专替受欺辱的女人打抱不平。

家是她们每个人的展窗。一位家庭妇女究竟是怎样的女人,别人一迈入她的家门心中便有数了。持家有方的女人,无论她家的屋子大小,家具齐全或简陋,都是一眼就看得出的,是清贫抵消不了的。丈夫、儿女、老人是她们的广告。她们懂得这一点,所以,尽一切能力,使家庭的每一成员都穿得体面些。如果说顾不上考虑到谁,那么顾不上的往往只能是她们自己。而要尽到以上义务,对于她们已实非易事。五十年代,平民之家几乎是舍不得花钱买衣穿的,全靠她们一双手做。

一职业妇女如果嫉妒心强,人们就都会说她“像家庭妇女”。

然而我想说,五十年代,在中国,嫉妒之心最有限的,也许恰恰是家庭妇女。更确切地说,恰恰是普通家庭的家庭妇女。这样说,并不意味着宣扬她们似乎天生地最接近着女性的美德。而是强调——她们并不能直接参与到社会中去进行名利的竞争,同时值得女人嫉妒的现象又几乎皆存在于她们短窄的视野以外。无论男人或女人,根本不可能由自己不知晓的现象生发出嫉妒之心。置身于她们那么一种群体封闭的生活形态,决定了她们对别的女人实在没什么可嫉妒的。

但毕竟也会有嫉妒的时候吧?

是的。

家庭妇女们最嫉妒、真嫉妒的是——谁家的丈夫对妻子比自己的丈夫对自己好。因为这不但是她们视野以内的事,而且是直接触动她们女人感想的事。毫无疑问,其实也是无论任何时代的女性都很在乎的事。只不过,因为她们是家庭妇女,仅能通过丈夫对自己的态度意识到几分自己存在的重要性。故比任何时代的女性尤其在乎这一点。

她们中有人常常公开展示一瓶雪花膏、一瓶头油、几尺布料,炫耀说是自己丈夫给自己买的。

也有人动辄便说:“在我们家里,我可是和他吃一样的饭菜!我不和他吃一样的他不高兴!”

热门小说推荐

最新标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