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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2页)

“如果我的判断不错,陈小姐是否在向我暗示,我们与令尊昨天签署的合同,隔夜之间,变成了白纸一张?这便是令尊今天邀请我来‘单独会晤’届时又没勇气见我的原因吗?”百花玩具厂厂长的表情严肃了起来。而果真如此,她准备立即告辞,并且永远不想再见到那位彬彬有礼的美籍华人陈先生,尽管这陈氏父女给她留下了良好的印象。她不能容忍被愚弄。

“不,徐厂长的判断大错特错了。家父在商务方面是言必信,行必果的。尊重合同像尊重法律一样,是家父数十年坚持的原则。那份合同永远不会是白纸一张。”对方信誓旦旦。

徐淑芳内心踏实,随即一笑,亲切地说:“我与令尊坚持的是同一原则。”她缓缓擎起杯子,小饮一口后,放下杯子问,“那么令尊驻留本市,究竟为了什么呢?”

“徐厂长,如果我请求您的话,您有耐心听完一位美籍华人家族的简要家史吗?”陈小姐也缓缓擎起杯子,啜饮一口,目光期待地望着徐淑芳。

“十分高兴。”徐淑芳轻轻将烟按灭在烟灰缸里,双手托腮,做出洗耳恭听的样子。

“谢谢。”陈小姐放下杯子,娓娓地说,“我曾祖父是华工,在美国西部铺过铁路。我曾祖母是一位美国参议员家的中国女仆,她是追随我曾祖父到西部去的。她给他生下了一个儿子,就是我祖父。我曾祖父后来死于美国西部暴徒枪下。我曾祖母便带着我祖父,经历千辛万苦,又回到了城市,做洗衣妇。我的祖父长大后,当了面包店的伙计。他的最大愿望是自己开个小小的面包店,然而直到他死时也没能实现这个野心。但是他唯一的儿子却在艰难时日读完了大学法律系,并且获得了法学博士学位。那便是我的父亲。我的父亲曾梦想成为华人大律师,甚至梦想当诗人,还出版过一本无人问津的诗集。博士学位并不能使一位中国洗衣妇的儿子在美国前程似锦。那正是美国的商业恐龙爬行无忌的时代,恰如中国目前所处的特殊时代一样。您赞同我的看法吗?”

“任何比喻都是有缺陷的。”她机智地引用这句不知在哪本书中读过的话作为回答。

“那一时期的美国社会给予家父的最成功的教育,是使他懂得了面对现实,使他懂得了物质的富有是必要的。因为穷人不能自给,也不能助人。那一时期的美国,世人莫不争做生意,这一点也像目前的中国一样。科学和艺术尽管受人尊重,科学家和艺术家却有陷于穷困潦倒境况的忧虑,倘他们的发明和艺术创作不被商人们所认可的话。于是我的父亲便彻底丢掉了成为华人大律师和当诗人的梦想,而做了一名出色的推销员。父亲的推销才干渐渐受到上司的赏识,好运气从那时才开始向他招手。而当他有了一点点积蓄后,便实现我祖父的遗愿,自己开了一个小小的面包铺。那就是一位美籍华人商业之路的真正起点,一个美籍华人家族的新纪元。按照中国的传统说法,虽然我的父亲受过美国的高等教育,但是我的祖父和曾祖父,却是劳苦大众,在西方,被称为‘指甲黑乎乎的人’。也就是说,我和家父都是‘指甲黑乎乎’的人的后代。我已将我们的家族史原本托出,徐厂长,希望你理解我的父亲。”

“我对令尊深表敬佩,也感激陈小姐向我讲述这些,我认为今天是一个值得纪念的日子,没有比友情更好的馈赠了!您不这么认为吗?”徐淑芳向陈小姐举起了杯子。

“谢谢!家父嘱我,这些是务必要告知您的。为了您对友情的理解,我替家父再向您说一句谢谢!”

她们相视而笑,象征性地碰了一下杯,各自又饮一口,同时放下。

“现在,我应该坦白回答您刚才所提的问题了。家父此行,是希望在国内幸遇一位理想女性,结为伉俪。家母在十年前去世之后,家父一直过着循规蹈矩的孤独男人的生活,这在家父,抵御的是社会对男人的几乎不可抗拒的**。”

“我完全没有想到。”徐淑芳有些狐疑了。

陈小姐接着说:“您一定会很奇怪,家父何以万里迢迢,回到中国寻找晚年伴侣吧?连我和我的两位哥哥当初也很奇怪。可是后来我们理解父亲了。因为我的两位哥哥都早已成立了家庭,各自有了自己所爱的职业,对继承父亲的商务事业毫无兴趣。而我本人正在大学攻读文科,准备研究中国文学。在美国,一位年逾五十,并且有了三个成年子女的男人,要寻找到一位能使他再度燃起年轻人那般的生活热情,而同时又能与他的成年子女和睦相处,互敬互爱,加强他与子女们的亲情,而不是削弱这种亲情的女性,却并非那么机遇遍地。更主要的是,父亲还希望那一女性必得成为他事业上的同道。美国女性的独立精神可做世界女性,更可做中国女性的良好榜样。她们的普遍的独立意识,是连美国男子的心理如今也日益受到严重挑战的。家父对于同一双美国女性的手配合无间,弹奏出后半生的美好乐章没有信心。而在美国的华人女性中,好妻子和好参谋双任兼能,品貌称心的女性,他至今仍无幸接触到。商人传统地位的安全,如今在美国是越来越不足依恃了。对许多人而言,险象丛生。即使对比较成功如家父的人而言,竞争也使他们的个人处境变成为不安全的,孤立的,焦虑的了。《美国一日》报道,每天有近百名富翁诞生,有近百名富翁破产。新市场瞬息万变的结构,好比追射到旋转舞台之上的灯光。它照耀着谁,似乎带有命定说的意趣。而它将谁冷落在黑暗之中,并不照顾到谁昨天是不是一个好角色。我的父亲其实已竭尽全力,其实已很疲惫,不像当年那么锐气万千了……我怜悯父亲……”

百花玩具厂厂长从这最后一句话中,品味出了莫大的忧伤,她被感动了。

她不由得想:人注定是不幸的动物吗?包括那些看来仿佛万事如意踌躇满志的人?也许是的吧?因为每个人总想使自己活得更好,生活便在这种永无休止的追索中变得愈加苦涩了吗?

陈小姐端起了杯子。

“别喝,”她制止道,“已经凉了。”

对方像个听话的乖孩子似的,温顺地笑着放下了杯子。这时一位女侍正好从她们桌旁走过,徐淑芳叫住她说:“请换两杯咖啡。”之后凝视着对方,又说,“这两杯我付钱,好吗?”

陈小姐悱然首肯。

她们喝热咖啡时,大厅里响起了优美的音乐。

陈小姐问:“是莫扎特吧?”

徐淑芳回答:“我对音乐所知甚少,几年前我还是个‘指甲黑乎乎’的女人,几乎与音乐绝缘。”

“是的,是莫扎特。”

“看来令尊的理想中人,选择甚慎,我能尽什么微弱之力吗?”

“目前还只能说寻找到了而已。那是一位可亲可敬的女性。对家父她富有特殊的魅力。对我她是第三次接触。她使我确信,美国女性的独立精神和中国女性的传统美德相结合,女人会和男人一道,将这个世界设计得更加美好。徐厂长,您想认识那位可亲可敬的女性吗?”陈小姐不无神秘地凝视着她。

“当然!”在陈小姐的凝视下,她心里涌起一阵莫名的慌乱情绪。

“其实您比我和家父都更熟悉她。”

“噢?”

“她就是您!”

“我?……”徐淑芳的身体缓缓离开了桌子,一时坐得端端正正,愣愣地瞧着陈小姐。

“家父向我谈到了第一次见到您的情形,就在这个地方,在门外,台阶下。您当时吸引他的原因,是您那么像我的母亲。真的,太像了。我刚才凝视着您时,内心里在怀念着我的母亲。我觉得简直不可思议,我……我是在努力抑制着对您亲爱的感情。”陈小姐从挎包里取出记事本,翻开来,展现一张四寸彩照,连同记事本从桌面上推向她。

照片上,一位三十余岁的容貌端庄娴雅看去面善心慈的妇人,沉静地向她微笑着,如同她自己在向她微笑。

她低声重复着说:“这太荒唐了,这太荒唐了……”差不多是用一种畏惧的目光瞧着那张照片,一副惶惶然不知所措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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