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得不回答:“你干不了。”
她扫兴得半天没再说话。
后来他带她到“三十六棚”去观看新居民区。那个地方,怎么比喻呢?半个多世纪以来,也就是说从解放前到解放后,它一直是这座城市的肮脏的“鞋垫”。那个地方住着十数万人口——多数是装卸工。被叫作“扛大个儿”的男人们,用脊梁和肩膀拱起他们的家庭,生儿育女,老和死亡。他们干着这座城市最苦最累最低下的活。与一般工人的区别在于,他们干活甚至靠的不是双手,他们干活靠的也是脊梁和肩膀。
那个地方,比她所去过的任何一处穷困的居民区更加穷困,穷困得乱七八糟,穷困和肮脏得会给人留下终生难忘的印象。不知有多少部国产电影中的解放前的贫民窟的外景地是选在那儿实地拍摄的了,几乎所有的房子都是用碎砖乱瓦堆起来的,仿佛里面住的不是人,而是鼠类。那种面目狰狞披头散发的房子之间,好像坏了牙的丑陋的嘴巴一样,露出一道道的黑缝——一条条没有路灯的小巷子。贫穷在其中滋生着罪恶、野蛮、愚昧和堕落,和一切人世间的不幸……
几年前,她与郭立强在煤厂卸煤的时候,经常路过“三十六棚”。伪满时期,日本人把那个地方的男人们叫作“苦力的干活”,几年前那里的男人们仍是“苦力的干活”。
她没有想到,她怎么也不会想到,今天,展现在她面前的,竟会是一幢幢新建的高楼。它们组成庞大的群落。一排、两排、三排、四排、五排、六排……她想数清,却数不清。宽阔的柏油马路、刷成银色的水泥电杆、美观的路灯、街心公园、商店、俱乐部、医院、托儿所……家家户户的阳台上排着花盆,每一幢楼上都竖着各式各样的电视天线……
就连她所看到的每一个人:男人、女人、老人、孩子,仿佛也都是一些崭新的人,都是一些刚刚从另一个世界诞生出来的人,一些可爱的人。
他说:“这里现在有十四条街道,一百六十幢楼房。另外还有三十二幢楼房正在施工……过不了多久,这里将会是很美的一个地方了!”
他眼中闪耀出一种兴奋的异彩。
那时已近黄昏,绚丽的晚霞布满天空,东西南北都有塔式起重机静止的剪影高高耸立着。
她望着他惊诧地问:“你怎么知道得这样清楚?”
他孩子似的笑了,有点儿不好意思地说:“前几天我骑着自行车来数过。”
“为什么来数?”她更加大惑不解了。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和你今天的感受不太一样。我可不觉得生活是一个大怪物……我觉得生活变得像是万花筒了。它越变越使我感到新鲜,越吸引我注意它,越使我感到活得挺来劲儿,挺受鼓舞……”
她忽然觉得他比自己年长了好几岁,觉得他是一个比他的哥哥还成熟的男人了。因为促使他哥哥成熟的是忧郁,而促使他成熟的是乐观。
男人的忧郁和乐观都是足以影响女人的生活态度的。她心说,徐淑芳,你也许完全用不着惴惴不安地看待生活呢,无论如何它不是变得更令人满意了吗?你必得有充分的信心骑到它的背上去,管它像不像一个大怪物呢!你要将它当作一辆碰碰车,你要紧紧抓住它的犄角,就像你在游艺场上牢牢掌握住碰碰车的方向盘那样!
“嫂子,你在想什么?”
“小伟,我真想亲你!”
她的脸红似鲜花。并不是因为自己说出的忘情的一句话,而是因为晚霞照耀在她脸上……
“淑芳,淑芳……起了没有啊?”
门外传来孙二婶的话声。
“还没起呢,二婶有事儿吗?”
“别做早饭了,起来到我家吃吧!有粥,有馒头,还有咸鸭蛋!”
她一下子坐了起来,就开始匆匆地穿衣服。
今天她有很重要的事跟马婶商议——她要开始弹棉花。
小伟说,秋天一过,家家户户都要做新被,弹棉花准能赚一笔钱。弹棉花机简单,搞点儿旧部件他就能帮她组装起一台来。
她绝对相信她的小伟。
她要从别人的破棉套中“弹”出一个三十岁的有家而没有家庭的女人热情奔放的生活乐章——当别人获得新棉套的时候,她预见到了她获得的将更多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