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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2页)

“小徐,我……该走了……”她含糊地说,却并没站起来,腿发软了。她没把握能自己站得起来,她还没醉到意识混乱的地步,唯恐自己在众人面前稍有失态。

细心的徐淑芳看出她的教导员醉了,不免因没有对她的教导员采取保护性的限制暗觉惭愧。她知道她的教导员当年是有酒量的,未料到她的教导员这么轻易地就醉了。

她对席间一个小伙子招了招手,吩咐道:“小李,送教导员回家。”言罢,以一种亲近的而不是担心的姿态将姚玉慧从椅子上扶持了起来,又对众人说:“各位请便,我送送我的教导员!”挽着姚玉慧的手臂缓步向外走。幸亏被徐淑芳挽着,姚玉慧脚步沉着离开得还相当之体面。

徐淑芳挽着姚玉慧跨出门,一级级迈下台阶,将姚玉慧请入一辆崭新的“伏尔加”,并关上车门。

姚玉慧从车窗伸出一只手,徐淑芳用双手握住了她的手。

姚玉慧用赞许的口吻说:“小徐你成熟多了!”抽回手又说,“你简直像一位大使夫人!”

“教导员,你是有点儿看不惯我的装束吧?我自己起初也别扭,可需要我出面接待的人太多了,不只是今天你见到的这些人们,也有港商,外商。我们这个小厂还是市里的企业管理模范典型,经常有外宾来参观。我这个女厂长,总希望自己给人家留下的是美好的印象。女人的魅力往往能变成谈判桌上的主动权,你同意不,教导员?”徐淑芳忽然意识到自己说了一句不该说的话,顿时不安地缄口了,暗暗谴责自己竟然冒犯了自己当年的教导员近乎神圣的尊严。

姚玉慧的满足和愉悦被横扫去了一大半。她倒没有怎么不高兴,只是有点儿失意。

她庄重地说:“也许吧……车费我付。”

开车的小伙子替徐淑芳回答:“付什么车费啊,这是我们徐厂长的专车。”

姚玉慧情不自禁地“嗯”了一声。

徐淑芳却已从车旁退开。

“伏尔加”转眼上了快车道。

“你们厂长有专车?”

“这有什么奇怪的啊!每年向市里交一百多万,厂长没专车像什么话?”

“你们厂长怎么样?”

“哪方面?”

“各方各面。”

“简而言之,没说的!”

“怎么叫没说的?”

“没说的就是没说的呗!”

“具体点儿。”

小司机侧脸看了她一眼:“大伙儿喜欢她!”

“为什么?”

“她爱笑。”

“爱笑?”

“大伙儿也爱看她笑。她对大伙儿一笑,大伙儿就觉得心里舒畅。有些当领导的整天绷着个脸,好像每个工人都欠他八百吊似的,工人宁肯少看他一眼,多看一眼电线杆子!有些当领导的整天笑模笑样的,像个笑面儿虎,对哪一个工人都嘻嘻哈哈的,一心想跟工人打成一片似的,岂不知工人心里腻烦透了他!我们徐厂长微微一笑,能笑到你心里去!就这么回事!”

姚玉慧不再问什么,将头仰在靠背上,微微合目,若有所思。她不愿睁开眼睛,不愿从车前镜中看见自己的脸。她在心里对自己说:姚玉慧啊姚玉慧,也许你命中注定了将永远是不幸的。三十六岁的其貌不扬的老处女,常常希望自己某一天早晨醒来,变成一位满头银发,满脸皱纹的老太婆。她真想一夜之间跨越目前这段未老而老的尴尬的年龄阶段!美既然不属于自己,那么就让老快点儿到来吧!老是丑的最高明的化妆师,因而人们仅用美与丑对男人和女人进行评论,从不对老人进行同样的评论。老人是人类的同一化的复归。普遍的男人们和女人们对普遍的老人们的尊敬,乃是人类对自身的同一化的普遍的认可。因而人们对老人们更加强调的是善与恶的区别。姚玉慧深信自己的心灵的本质是善的,尽管那里边常有女人的嫉妒作祟,但她的心灵从不允许嫉妒转变为恶。嫉妒是每一个人心灵里的寄生虫。不是人的心灵中和了它们,便是它们蛀空了人的心灵。对于漂亮女人们的种种嫉妒,在姚玉慧心灵中常生又常灭。她深信自己成了一个老妪的时候,它们也便会老了。像珊瑚虫变为珊瑚一样,钙化了,死了。她深信它们绝不会比自己活得更长久。因而相信自己会成为一位善良的老妪。无所谓美,无所谓丑;又老,又善良,满头银发,满脸皱纹,目光慈祥。那时她也要对人人都微笑,笑到人们心里去;那时人们也许便会由衷地尊敬她,不惟尊敬,而且喜欢。那时人们也许便会这样评论她:多好的一位老太婆啊!多么善良!多么可亲啊!对于我,赶快老了是多么美好的事呢!她想。

刚才所体验到的那种满足和愉悦,被小司机评论徐淑芳的话,又横扫了一次,这一次是一扫而光了。现实是咄咄逼人的。她只能一天天地渐渐地老,一天天地熬过她时时觉得痛苦的这一段年龄,至少还要熬十五年。十五年啊!世上有多少其貌不扬的男人却找了个年轻漂亮的老婆,而女人若其貌不扬,真难能做女人啊!更加可悲可叹的是,她的灵魂仍执拗地拥抱着完美。执拗的灵魂啊,它像一头走失在荒野之上的羔羊,咩咩叫着,前后茫茫,左右苍苍,于迷津中不知向何处归去。它时时绝望,在绝望的痛苦的压迫之下扭曲着,翻滚着。灵与肉本能地分离着,致使她不得不经常扮演两个角色:一个是古怪的老处女,一个是自恃独立的党的优秀的处级干部。她根本不知道哪一个更是她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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