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突然转身,退后一步,却紧紧抓住他那只手不放,用另一只手猛扇他的耳光!一记,两记,三记……
十一年了!今天她终于为自己实行了复仇!
他挣出被她紧紧抓住的那只手后,躲到了墙角。他那胖脸紫红紫红,交叉地留下了她的指印。
她咄咄地逼视着他,凛然冷笑。
“我真没想到你会这么恨我。”他伪装着可怜而难过的样子,挤出两滴眼泪,悲哀地说,“你恨我,我也还是爱你。我去打扫卧室,你消消气……”
他抹着眼泪走入卧室。
她趁机脱掉外衣,卷成个“枕头”,放在沙发一端,想了想,走到浴室里拿出那把剪刀,塞在“枕头”下,蜷身躺在沙发上。
他走出了卧室,双膝跪倒沙发前,一副动人心肠的表情:“茵,我求求你,我不能没有你……”
她一下子抽出剪刀朝他举了起来。
他像只袋鼠似的朝后蹦了一米多远。
在这一个夜晚,她第一次意识到,当自己敢于拿出决斗的勇气的时候,真正畏惧的一方是那头始终把她当成可爱的尤物百般玩弄的雄海狗。
在这个夜晚,她第一次不受那头雄海狗色情的摆布和**邪的**。因为她“枕”下有一把剪刀,还因为她苦恋了整整十四年的那个人以爱和良心的双重虔诚向她发誓:“我等你!我会常去探监!”
她觉得压迫她虚伪地生活着的罪恶的十字架不再使她感到沉重得喘不过气来了,可以当作纸剪的“红字”去高傲而轻蔑地对待了。
在这个夜晚,她第一次不靠安眠药的作用而能安安静静地入睡了。十一年了啊!
在这个夜晚,省报和市晚报的印刷厂里,印刷机正在以每小时数万份的速度赶印第二天的报纸。
两报都以头版头条大号黑体字刊登醒目标题——“铲除‘文革’隐患,省市委同时做出清查‘三种人’的重要决议”。
在这一个夜晚,在这一个“家”中,当年为捍卫“无产阶级革命路线”洒过鲜血,身上留下了两处伤疤的英勇不屈的“炮轰派”女战士,与由当年的“捍联总”小头目而变为“接管公检法核心领导小组成员”而变为商业局副局长兼工会主席的政客之间,重新拉开了势不两立的战幕。
她因为根本不去想这些而在沙发上睡得安安静静,并在梦中感激地歌唱着爱情的不死的新芽。
他因为本能地想到了这些而在价值八百余元的席梦思**辗转反侧,一支接一支地猛吸着烟。海狗在水中是靠听觉导向的。席梦思**的这头雄海狗却嗅觉格外灵敏。省市委做出的关于清查“三种人”的决议,还没有形成真正的决议之前他就有所洞知了。今天他亲自主持的舞会,是一种自卫性的措施。全市第一个对大龄男女青年的爱情与婚姻问题做出解决实践的领导干部——这个政治资本应该说是捞取得很及时也很有光彩的。一个人对社会做的一件“好事”,足以抵消一个人犯下的一桩罪恶。在他的政治计划中,还有做另外几件“好事”的聪明的设想。都做成了,他的桩桩罪恶也许就会都被抵消了,所谓“以功代过”。即使清查到他头上,不过“认识检讨”一番而已。何况还有他那庞大的密纺紧织的,纵横交错的关系网,到了他可能会失势的时候,必定红烟护其左,紫气舒其右,保他过关。但是今天他的“亮相”在公众心目中并不光彩,他的“小猫咪”使他成了一个“绿色”的丑角。他心里对她恨得咬牙切齿,恨不得从**起来用一根绳子趁她熟睡之际把她活活勒死。今天她竟在沙发上和衣睡得那么安宁,这更使他对她恨到了痛苦的程度。用一根绳子勒死她也不能解他心头之恨!她的肉体十一年来是他股掌之上的玩物,给过他无限的色情和性欲方面的满足,他爱这个美好的肉体像青蛀虫爱香嫩的花心。但是在这个晚上,在这个时刻,他真想把他的“小猫咪”撕开吃掉!连骨头都嚼碎!
一般人们不过以为他是“文革”中“捍联总”的一个小头目,而“捍联总”在本省和本市“文革”史册上的全称是——“捍卫东北新曙光联合总指挥部”——是被十年动乱中的所谓“无产阶级司令部”确认的“革命组织”。很少有人知道,他实际上是这个“革命组织”中的影子内阁,幕后高参,二线“领袖”。当年围攻“炮匪”的那场大型武斗,他是主要策划者之一。围攻方案是他精心拟定的,枪支弹药他是指使人砸了市卫戍区军械仓库搞到的。他的那张社会关系网的链形经纬,是由他当年的“捍联总战友”们一环套一环构成的,他们占据着本省本市的某些重要部门的重要职务。这头雄海狗当年是个顺我者昌,逆我者亡的蒙面人。只要他赖以存在并官运亨通的关系网的链形经纬上的一环断裂,那么他和当年的“捍联总战友”们操纵本省本市“政治小气候”的那种势力,便会土崩瓦解。清查“三种人”的运动是他预见到了的,他却没想到开始得这么突然。他们还没来得及筹谋出全面的对策,他们简直都有点儿猝不及防。那还在印刷中的“决议”的内容甚至某些关键性的措辞,他在从舞场上将那个穿着一身肮脏的蓝色铁路工作服的“野小子”驱逐出去之后,就有某个“网”上人物向他密告了。他在思考着他和他整个这张网的存亡危夷的严峻问题。对躺在沙发上的他的“小猫咪”,除了恨,一时再没有别的情绪。必须千方百计哄她骗她向她发誓向她让步向她做某种妥协,使她不至于揭发他,甚至要争取到她的庇护。因为她一反戈,他做的许多事便成纸中之火了。等到他度过了“清查”这一关,看他再将如何细细地摆布她!当然,他是绝不会弄死她也绝不会丢掉她的。她毕竟是一个可爱的美妙的他还百玩不厌的尤物!
他下了床,拿起薄被和枕头,从卧室里悄悄走了出来,轻轻将薄被盖在她身上。
她的神经在睡眠状态中也保持着防范和戒备。她醒了,见他在眼前,又抽出了剪刀!
“我……我……给你送枕头和被子……我怕你睡得不舒服,夜里冷……”
她一言不发,仇视地瞪着他,以剪刀相向。他看出来了,只要他再向她接近一点儿,剪刀一定刺进他的心口。
“气还没消?你不愿和我睡到**去,那么我就陪你睡在这儿……”他装出一副卑微的忠心耿耿的奴仆的样子说,说完真躺在地毯上了。
她将枕头摔在他脸上,将被子掀在地上,坐起来,低声但却毫不回心转意地说:“滚开!否则就拼个你死我活!”
他怔怔地瞧着她,从地毯上慢慢爬起来,抱着被子,夹着枕头,狼狈地回到卧室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