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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第4页)

芊子跑到河边时,正欲踏着冰排过河,猛地发现翟大麻子仰面朝天躺在一块冰排上,一双死鱼般的眼睛瞪着太阳,吓得她尖叫一声。他仍将小漆匣子紧紧抱在胸前,背底下压着他的孙子。双腿钳在两块冰排之间。她壮起胆量接近他,蹲下身,将一只手放在他口鼻上,已是毫无生息,死死的个人了。在离他两米远的另一块冰排上,是他的被冰排切掉的一截带袖子的手臂。他孙子的头发,露出在他的右肩后。

芊子赶快将他身上的皮带解开,费了很大的力气,才拥起他的身体,松手一推,他的脸朝下砸在一块卵石上。她觉得什么东西溅了她自己满脸。她顾不得擦,急忙连被抱起那孩子,却感到被中是空的。打开一看,毛骨悚然,又尖叫一声,捂着脸失坐在冰排上,浑身瑟瑟发抖地哭了。

被中一团肉酱……那孩子只一颗头是完整的……翟村已成火海。

第一批人被翟老松挥舞着猎枪大吼大叫像赶牲口似的驱赶过来了。

芊子一见,立刻就不哭了,掰开翟大麻子双手,捧着他那小漆匣子,跃起身,迎着人们奔去。她一心要接迎那些抱孩子的女人。她连连被阻路的冰排绊倒滑倒……”人们一伙一伙、一群一群、一批一批,被翟老松和翟茂生驱赶而来。男人们牵着牛马驴骡,女人们携带着形形色色的东西,要让人们什么东西都撇下舍下,是根本不可能的。孩子们被老人们扯得跟头把式的。狗们寻找着主人在人群中乱窜……

火海般的村子里终于是再也见不到个人影了。鸡鸭鹅被火烤得扑着翅膀乱飞,不知该往哪儿躲哪儿钻。十几只猫爬上了一棵大树,喵喵恐叫。

翟老松双手仍紧握着猎枪,叉开两腿站立在两条村路十字交叉的中心点。他的獾皮帽子早已不知失落何处了。满脸唾沫的痕迹,是些个女人们啐在他脸上的。

“还有人没逃命去么?”他高喊了一嗓子。

一头猪不知从哪儿冒出,哼哼着跑到他跟前,站住后,眨着猪眼研究似地瞅了他一会儿,又哼哼着跑开了。

“做事要做到底。”他想。一种仿佛受谁控制受谁操纵的使他感到非常之高贵的使命感,在他心里继续对他发号施令,督促他再在村里转一圈儿,帮助可能仍没有逃命去的人逃走。

结果在翟老根家作粮仓的一间小偏房里,他发现翟老根八十九岁的老娘盘腿坐在铺着条脏毯子的炕上,闭着两眼,双手合十,口中念念有词地诵经。

她的儿子儿媳和孙女们,在仓皇的逃奔之中顾不上她,将她撇下了。幸亏那小偏房紧把院门,与主宅并不毗连,之间有二十几米的距离,没被主宅的火势引着。否则,她已化灰了。

许多猫,许多鸡鸭鹅和她家那条被芊子一顶门杠打断了腿的狗,炕上地上,也挤在那间小偏房里。“三奶!”论辈数,翟老松该屈尊叫她三奶。老妪缓缓睁开眼,只漠然地看了他一眼,就又闭上了,口中却仍念念有词。

“三奶,全村老少都走光了,我背你走!”他跃上炕,俯身欲背那老妪。她不念念有词了,说:“别碰我。”声音很小,但翟老松听得出来,那口气是相当之严厉的。

“三奶,我是您小辈人,我应该背您走哇!三奶,来,来,让我好好背起您……”他一边劝说,一边要强背起她。那老妪枯槁的双手攥成小小的拳头,鼓槌似地擂他背,接着拧他脸,拧他脖子,咬他耳朵。“三奶,别咬我耳朵!……”他没法儿背起她来。“儿子不孝,媳妇打骂,孙女们不把我当人看,我这么大岁数了,早该死了,还逃命干什么?今天不是阎王爷给我个机会么?……”翟老松愀然了。他低问:“三奶,还……要我替您老人家做什么事不?”老妪又睁开眼看了他一次,说:“帮我打开地下那口箱子,里面有我早年为自己做下的妆老衣,你就帮三奶穿在身上吧……”翟老松闻此言毫不犹豫,迅速跳下地,打开一口破箱子,从箱底儿翻出一套压得像纸板一样的,浆过染过的旧蓝布裤褂,复跃到炕上,急不得快不得地将那套二十几年前的衣服穿到了老妪身上。

“你……再替三奶把窗帘拉上……我怕见着什么情形……”翟老松拉上了窗帘。

他一时不禁地回忆起小时候的事——惯常偷三奶鸡窝里的生鸡蛋喝,有一次被三奶抓住,却没骂他,也没扯着。她找他爹娘告状,而是说,吃生鸡蛋闹肚子,若以后再口馋了,就来对她讲,她一定给他煮熟的吃……

“三奶,您老人家还有什么事儿要我做么?”老妪微微摇头,不再睁眼。“三奶,您放心,逢您的祭日,我一定给您老人家烧纸……”老妪微微点头,表示听到了并且信任他的话。“三奶,那……我这小辈人,给您磕送终头了!……”他说罢跪下,给翟老根的老娘连磕了三个响头。鸡、鸭、鹅、猫、狗以类人的眼神儿安安静静地瞧着他。他缓缓站起,抹了一下眼角,低着头一步跨了出去……

此时它的门四敞大开,播音器摔散在门口。翟老松经过时,听到电话响个不停。他略略犹豫了一下,大步走过去了。这种生死都在不可料测的关头,他不愿接。可那一阵比一阵急促的电话声追着他响,仿佛一个人在乞乞地召唤他。鬼使神差地,他站住了,终于不再犹豫,跑入村部一把从桌上抓起了听筒。

“喂,喂!翟村吗?”

“是翟村。你哪儿?”

“我县委!你们村人发现冰坝没有?”

“早就发现了,人都撤到山上去了!”

“好!我命令,立即将冰坝炸开!河水在上游泛洪了,三个村子都淹了,一百多口人在房顶上待着呢。听明白没有?”“……”“听明白没有?!”“听明白了!”“你是谁?”

“翟老松!”

“翟老松,我这里记下了你的名字!误了救人,我定拿你是问!”那边挂了电话。他也缓缓放下了电话。

这会儿,只有这会儿,当他明白了自己仍不能离开村子时,他才感到一种死难关头对孤独的恐惧。那是甚于对冰坝的恐惧的。

打电话的是谁?县长?还是县委书记?亦或一般的工作人员?不管是谁,代表县委,是命令。似乎执行也得执行,不执行也得执行。似乎那命令就是对他翟老松下达的。老县长老县委书记,他认得。他们也认得他。不会对他的名字感到那么陌生,不会用那么一种严厉的口气跟他说话。如今县官已换了三届。他认得的官极少了,知道他翟老松是何许人的官也极少了。

但他分明已等于接受了命令。“他娘的,还要拿老子是问!”他一枪托将电话机砸毁了。

翟老松跨出村部便往村北面废弃了的碾坊跑——在那儿,在被半人多高的蒿草掩蔽了的石磨底下,藏有足够炸塌冰坝的黑炸药,一米多长一截导火索和几个雷管。那本是他当村长时村里采石所剩的公物。后来实行承包,分配公产时被他藏在那里,占为己有。他打猎的子弹,就是用那种烈性的黑炸药自己填装的。雷管他曾带到河上游很远的地方炸鱼用掉了几个,还剩下一些。

这是他为翟村人效劳三十多年中唯一的一次贪污行径。除他自己,没第二个人知道。毕竟是上了年岁的人了,在冰坝那儿一条腿还受了伤,刚才混乱时他并不觉疼,现在很疼起来,就有些跑不动了。

你跑什么?他放慢脚步,心里对自己说,你向县里的人接受了炸冰坝的任务,你就等于是向县里的人表示你心甘情愿去死!你以为你能既炸了冰坝又活下条命么?翟老松、翟老松,你个倒霉到家的老东西,你干吗非接那电话不成啊!你还慌慌地跑什么?嫌自己死得迟么?……

忽然他又咬着牙,忍着疼痛跑起来了。他想到了河上游那些被水淹的村子,那些栖在汪洋之中的房顶上盼条生路的人们。

他想,他们的命是全通过县里的人托付给我翟老松了,还是跑几步吧!

四周一片火。有的宅屋火势已颓,烧落了架子。有的宅屋火势正熊。一个活物的影子也见不着了。烟却很浓,呛得他咳嗽不止,眼泪鼻涕并流。

村里的人们该是都上到山坡安全的地方了吧?

他感到委屈,感到孤独,感到憋气,感到天大的不公平!然而却继续咬着牙,忍着腿疼,督促着自己快些再快些地向碾坊奔跑。被什么东西绊了一跤,迅速爬起又跑……

上了山的人们,从山顶望到了冰坝狰狞凶险的全貌,不再咒骂翟老松和翟茂生了。只是望着村中的大火,惋惜他们的巨大损失,忧虑他们今后的一无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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