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子平稳地驶出机场,汇入车流。窗外是飞速倒退的、繁华而陌生的南方都市景象,高楼大厦,车水马龙,行人衣着光鲜,与滨河市和靠山屯仿佛是两个世界。
在车上,周老头开始了他的“介绍”。他自称周守仁,今年六十二岁,是苍岚共和国生物研究所的一个重要人物(他没有说具体职位)。他语气平和地讲述了他与我父亲江远平的关系,说他们是多年的老朋友,也是重要的科研合作伙伴,在两人的合作一下,他们取得了许多重要的科研成果。
“你们的父亲,是一位非常了不起的科学家。”周守仁看着窗外,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感慨,“他毕生致力于一项关乎民族未来、甚至人类未来的前沿生物基因工程研究。在他……出事之前,他预感到可能会有危险,曾经郑重地委托我,如果有一天他和你们的母亲遭遇不测,一定要找到你们,保护好你们,将你们抚养成人。”
他顿了顿,目光转向我,变得更加深沉:“大半年多前,滨河市遭遇袭击,你们失踪的消息传来,我们立刻动用了所有能调动的资源,包括军方的情报网络和特种部队,一直在寻找你们的踪迹。可惜,北方战局混乱,信息不畅,直到最近才锁定你们在靠山屯区域,没想到还是晚了一步……让李卫国同志和他的女儿……”他没有说下去,只是沉重地叹了口气,脸上适时地流露出痛惜的表情。
我静静地听着,心脏却在胸腔里剧烈地跳动。父亲委托他照顾我们?他一直在找我们?这听起来合情合理,甚至让人有一丝感动。但是,那些模糊的记忆碎片,父亲书房里锁着的银色箱子,周老头每次来访后父亲的凝重……这些细节像幽灵一样在我脑海里盘旋,让我无法完全相信这番说辞。
我终于忍不住,问出了那个压抑在我心底太久、几乎要让我爆炸的问题:“周……周爷爷,那些人,陈峰他们,还有北方的敌人,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拼命地抓我们?我们只是两个孩子啊!”
这是我最大的困惑,也是所有悲剧的根源。如果我们只是普通的孩子,为什么会被如此不惜代价地追杀?
周守仁脸上的笑容收敛了,他看着我,眼神变得极其严肃,甚至带着一种审视。他沉默了几秒钟,那短暂的沉默在车舱内显得格外漫长而压抑。
“你们不必知道这些,”他最终开口,语气带着一种保护性的回绝,“这些事情太过复杂,也太过危险,知道得越多,对你们越没有好处。你们现在只需要知道,你们安全了,我会履行对你们父亲的承诺,照顾好你们。”
“不!”我几乎是脱口而出,一种前所未有的固执涌了上来。经历了这么多,失去了这么多,我无法再接受这种被蒙在鼓里的状态。“我要知道!李叔死了!晓慧姐也死了!他们都是因为我们死的!我必须知道为什么!”
我的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颤抖,江月被我的情绪感染,又害怕地缩了缩。
周守仁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那眼神仿佛在评估我的承受能力,又像是在权衡着什么。车厢里再次陷入沉默,只有窗外城市的噪音作为背景。
终于,他仿佛下定了决心,身体微微前倾,压低了声音,那声音带着一种金属般的质感,清晰地传入我的耳中:
“因为你们的基因,江辰。”
我愣住了。基因?
“你们的父亲,江远平,他所从事的最高机密研究,并不仅仅停留在理论阶段。”周守仁的声音低沉而缓慢,每一个字都像锤子一样敲打在我的认知上,“他在你们出生之前,运用当时最尖端、也最具争议的技术,对你们的胚胎基因进行过极其精密的‘优化’和‘编辑’。”
我瞪大了眼睛,完全无法理解这些话的含义。基因编辑?优化?
看着我茫然的表情,周守仁进一步解释道:“简单来说,你们天生就与普通人不同。你们的基因序列中被植入了特定的‘标记’和‘强化片段’。这使得你们,以及你们未来的后代,将终生对目前已知的多种恶性疾病,包括各种癌症、免疫缺陷综合征(比如艾滋)等等,拥有近乎绝对的免疫力。这是你父亲一生最重要的研究成果。就因为他将这项成果运用到你们身上,他因此保受众人的批评与指责,甚至一度面临法律的指控。”
终生免疫癌症?艾滋?我惊呆了,这听起来像是科幻小说里的情节!江月也似乎听懂了一些,茫然地看着周守仁。
“但这还不是全部,”周守仁继续说道,眼神变得更加锐利,“你们独特的基因结构,是一个无比珍贵的‘模板’和‘钥匙’。以你们的基因为基础,理论上可以逆向推导并开发出一系列……‘人类增强技术’。这可能意味着更长的寿命,更强的体能,更高的智力,甚至是对极端环境的适应能力。这代表着生物学的未来,代表着国家竞争力的核心,也代表着……某些敌对势力不惜一切代价想要夺取的战略资源!”
我彻底懵了。大脑像被塞进了一团乱麻,又像是被投入了一颗炸弹。基因改造?免疫疾病?人类增强?战略资产?这些遥远而陌生的词汇,像沉重的巨石,一块块砸在我十一岁(不,经历了这一切,我感觉自己早已不是十一岁)的世界观上,将它砸得粉碎。
我一直以为,我们所遭遇的一切,是因为战争,是因为运气不好。我从未想过,根源竟然在我们自己身上,在我们自己都毫无所知的、最基础的生命构造里!爸爸……他到底对我们做了什么?
“所以,”周守仁的声音将我从巨大的震惊中拉回现实,他的表情恢复了之前的严肃,“这一切必须绝对保密。除了极少数最高层级的人,不能让任何人知道你们的真实情况。这既是为了保护你们,也是为了保护这项关乎国家命运的技术。明白吗?还有你们两个,坚决不能把这些东西说给外人。当别人问到你和我的关系,你就说你是我的侄儿,明白?”
我看着他那双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睛,又看了看身边同样一脸茫然、显然无法完全理解但被气氛吓到的江月,一种巨大的、冰冷的荒谬感和沉重感包裹了我。我下意识地点了点头,喉咙干涩,发不出任何声音。
我明白了,却又好像更加糊涂了。我们活下来了,但似乎卷入了一个比战争本身更加庞大、更加深邃、也更加危险的漩涡中心。
车子驶入了一个环境优雅、守卫森严的高档住宅小区,最终在一栋独立的、带着小院的三层楼前停下。周守仁的家。
他带着我们走进这栋装修精致、一尘不染,却缺乏生活气息的房子。他指了指楼上:“给你们准备了房间,先去洗个澡,换身干净衣服,好好休息一下。以后,这里就是你们的家。”
家?这个词此刻听起来如此讽刺。
我们的房间确实很好,宽敞明亮,有柔软的床,干净的被褥,独立的卫生间,甚至还有书桌和书架。一切都与靠山屯的土炕、流浪时的破庙和桥洞天差地别。
我和江月默默地看着这个崭新的、物质条件优越的“家”,脸上却挤不出一丝笑容。这里没有李叔沉默却坚实的关怀,没有晓慧姐爽朗的笑声和温暖的怀抱。只有冰冷的墙壁,华丽的家具,和一个我们完全看不透的、自称受父亲委托的周爷爷。
几天后,我和江月被安排进入了这座城市里一所设施很好的小学,插班继续我们中断已久的学业。我们穿上了干净统一的校服,背上了崭新的书包,走进了窗明几净的教室。
周围是同龄的孩子,他们好奇地打量着我们这两个“插班生”,老师也尽量表现得和蔼可亲。课堂上讲述的知识,对我来说既熟悉又陌生。一切都仿佛在努力将我们拉回一个“正常”孩子的生活轨道。
但我坐在教室里,看着黑板,听着老师的讲解,思绪却常常飘远。我会想起滨河市课堂上窗外刺眼的阳光,想起靠山屯冬夜里晓慧姐在油灯下教我们认字时温暖的光晕。那些平凡的、曾经觉得枯燥的日子,如今回想起来,却成了再也回不去的奢望。
我知道,我和江月的身上,被强行烙印上了一个巨大的、无法对人言说的秘密。这个秘密让我们失去了父母,失去了李叔和晓慧姐,让我们颠沛流离,也让我们此刻坐在这看似安全的教室里,内心却充满了无法驱散的迷雾和沉重。
我们安全了,是的,至少在物理意义上。但我们还能像“普通”孩子一样,仅仅为了考试分数和同伴嬉闹而高兴或烦恼吗?
答案,似乎早已在那架飞越南方的运输机上,在那段关于基因的惊人揭示中,被注定了一个截然不同的方向。成长,以一种无比残酷的方式,将我们推上了一条布满谜团与荆棘的道路,而我们,只能带着满身的伤痕和一颗被迫早熟的心,沉默地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