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啦!笏卿!朕从未生疑,纵有之,此刻也已全消!子勿虑也!”
圣君一面递上茶盏,一面急宣太医。
笏卿双手接过,杯中水慌忙跃出,尔后,就连茶盏也干脆跳到地上,遂作逍遥游了……
当那白发的太医满头大汗赶来时,那可怜人已止住了咳,却仍气喘得急。把过脉,只道是旧疾作祟,再受边塞风寒之苦,又加之气急攻心,便有了方才那可怖之状。
“开几贴药服下,再好生休养,则可无忧了。”那太医即将离去,又转回身警告道,“还有件最要紧的事——万万不可再饮酒!”
笏卿惭然:“钰阶殿前失仪,大罪也!”
当时已近晌午,圣君便留笏卿一同用膳,权作这狂生的接风宴,以慰其镇边数月之劳。
席间,圣君屏退左右,君臣二人,不拘礼节,相谈甚欢,全不知门外白雪作鹅毛飞,业已积了尺许深。
俯瞰天下,确是茫茫然不知污秽为何物,只待阳春化冰后方可见清浊了……
“天上玉龙斗,地上乌龙斗。端的是:闹嚷嚷人声震响,乱哄哄锋刃放光。待到惊雷收场,剩了满滩作流浪。是碎玉投珠铺碎墨,更兼碧血衬丹心。是除了奸恶、尽了忠良,得胜归来,依旧封侯拜相。
“却说那日情状,天公降下好一场瑞雪,贼子胆敢觊觎我朝江山。灵圣挥鞭,天兵即出,那贼子望风而逃,玉龙随军乘胜,直入王城——那叫个好哎——俘虏数千、斩杀数方,它单于也将献俘太庙!咱圣君便纳地化民于囊中!”
三军大获全胜,消息传得极快,说书人早已编好话本,引出满堂喝彩。
“那日,赵大将军使出奇策,大手一挥,便是神兵天降,直捣贼子王城。正是:收了民,扩了疆,勒功燕然山,封登狼居胥,功盖窦车骑,志向霍嫖姚!
“………………”
太和二年,阳春三月,大军凯旋,圣君亲迎,封镇远侯,献俘太庙,天下大宴三日。
圣君将北戎之地平分三郡,使肱股能臣与当地贤者共治之。又开设边市,交和邻邦,于是国治而天下平。
太和元年。
临近岁末,年味愈浓。到处都已张灯结彩起来,更兼边军大胜而归,便是双重喜气!
圣君视笏卿为肱股,赏赐了个大宅子,建制恢宏,可见是颇为器重。这狂生自请任了个闲差,虽曰闲差,却也是“哪里需要往哪儿搬”。自从边塞归来,便更是风光,众文武都欲与他结交,府中几乎日日有人来送礼拜贺,不知道的,还以为这洪府天天有喜。
闲人终究闲不住,三天两头受邀赴宴,倒也省了府中的烟火钱。
笏卿从善如流、来者不拒,任它金银珠宝、古玩字画,亦或奇珍异兽、舞女歌姬,皆一律照单全收,却从不回礼。——不!有回礼。回赠的是府中佳酿,这天底下独一份的琼浆玉液——“清秋香”。一开始,还是一人一坛,后来送的人多了,只得减成一壶、一盏,却终于还是欠下了债……
怪道他不能痛饮,仍酿下这许多菊花酒,原是早算到今日!
有人埋怨他不多酿些。这专门贪人便宜的主儿算是委屈上了,摊手道:“可惜府中清秋君香烟稀薄……不如……劳烦诸公去好言相劝?”
有人笑骂:“想是有其主必有其花!先生也年岁不小了,怎么不见夫人与公子?”有人拉他一把,喝道:“你呀!这好酒好菜也堵不住嘴!”
笏卿举杯不语,微笑着反客为主,热切招呼起来……
席散后,这号称千杯不醉却依旧被周剑臣搀着回府。“我说……周兄!你给我当侍从可是屈才啦!”他打个酒嗝,推攘道,“男子汉,大丈夫,当有四方之志!杀敌报国,建功立业,画图麟阁,垂名青史!这才是周兄你该做的!”便耍流氓似的,趁机拍拍胸脯,赞声:“好个壮汉!他日,我要叫陛下调你去军中……”不慎脚下踉跄,幸亏被急急捞住。
“先生!”周剑臣皱眉,“民间大夫与宫中医官都说你不可饮酒!”
醉酒者都说自己清醒。那人摆摆手:“我知道!这点酒……不……不碍事!”又肃然用大拇指点点心口:“我!洪钰阶,是千杯不醉!还能吟诗舞剑!”便以手指天,随寒风转个圈,仰躺在地:“看好轮圆月!——有明珠兮何窈窕……望美人兮天一方……”顺手丢出一团雪,被周剑臣一拂,当即炸开,散成乱琼碎玉,归隐于满地皑皑……
笏卿抚掌叫好,被站立者一手捞起,再看一眼苍穹,哪有圆月如盘?分明残月如钩!
“先生!您醉啦!”话音未落,周剑臣未得声感激,转而却被糊了一脸冰凉——“我没醉!”那泼皮登时酒醒,向前蹿出几步。周剑臣摇头叹气,一边决心下回定乘车归,一边暗骂自己信他的邪,什么寒风好醒酒、什么慢步利消食、什么深夜景光美、什么与百姓同乐……都是这无赖的屁话!
朝中大员、圣君肱股,如此模样让人见了,成何体统!所幸雪夜没什么人出门,也算保住了颜面。
不料,终有人窥见此景,壮着胆子向这狂生献了一幅字画。名唤“鸿鹄卿醉雪饮月”,描绘的,正是他借酒佯狂的景象。笏卿朗声一笑,随手涂出一幅“狂生醉后缓缓归”,画的正是他与周剑臣两人在雪夜一前一后回府的样子。见那人伸手索画,眼看就要得手,不料这顽皮急扯一步,伸手递出一大块糕糖,便将人打发……
太和元年十月,天兵攻克王庭,斩杀数万,俘单于等千余众。二年春,王师凯旋,三月,献俘太庙。
——《灵圣春秋纪·赵骅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