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外风卷残叶,珠帘飞幕,殿内香乱神迷,魂游故境……
三年前,春闱之后,圣君正在含英殿内理万机之要。主考官郑农(字立本)持一答卷慌忙呈奏。只因此卷上写了许多常人所不敢想更不敢言之事。如此一来,他便不敢批判,更不敢就此揭过去作罢,再三思量,只得前来请求圣命。
他悄悄向上座之人一瞥,却见眉头紧锁,那本就苍老的面庞上更添了几道深沟。半晌之后,那上座的苍颜白发忽地站起身来,将卷子拍到案几上:“大胆!”
可怜郑立本经此一喝,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扑倒在地簌簌战栗。就在他要开口讨饶时,那目光凌厉、杀气腾腾却转而哈哈大笑起来:“天佑我灵圣。天佑我灵圣呐!竟让朕在如此年岁得了这般重器!”说话间,又将那卷子拿起来仔细扫视一通:“妙……妙!妙啊!!!来人!速速将此生宣来见我!”
他终于得空,却看不到主考,一低头,只见地上不知何时伏了一人——匍匐在地者尚在发颤……
“郑爱卿,你这是做甚?”老圣君招手便叫近侍赐座。郑立本慌忙谢过,却依旧战战兢兢、如坐针毡。
“卿此番主持科考,为朝廷举此重器,实乃大功一件!”圣君一抚掌,“当重赏!”
郑立本赶忙躬身:“陛下!为臣者,在其位,当谋其职。为国尽忠,为朝廷举贤才,实乃臣分内之事。”
近一个时辰之后,一内监引了答狂卷的考生前来,率先到御前禀报:“陛下!那考生已在殿外等候……”
“宣!”
老圣君转过身来,见一锦袍少年眉目含笑,跃进殿来,再走几步,便微微俯首向宝座之上遥遥一揖:“洪钰阶拜见陛下!”
未待金口开,近侍便已先喝道:“大胆小儿!进宫面圣安敢不拜!?”
那少年挺身:“臣闻之:昔者,圣明之君,皆为礼贤下士之主。今上一统如此辽阔疆土,收北边、征东瀛、讨南蛮、定西域,囊括之地,九州八十五郡三百一十六县!岂前代可比耶?钰阶斗胆,私以为圣君胸怀天下、包藏宇宙,能容九州之民、纳八方之士。故……不敢拘礼。”
话罢,圣君果真不计较琐事,只道:“好个后生,快近前来!”
七尺长身确有出尘之姿,神色平常稍带怜民之意,面圣之时竟无半点摧眉之态。
老圣君拈须一笑:“好个儿郎!确是仪表堂堂。”眨眼间,一转话头,“小子无礼!何以称臣?”
“陛下!此言差矣……”钰阶笑道,“岂不闻:‘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耶?虽四海之滨、八荒之陲,但有人迹,皆是陛下之臣。况……钰阶生长在京畿天子脚下,敢不以臣自称?再者,陛下体恤百姓、爱民如子,臣亦敬君如父,因此不敢过分拘礼……”
“好个滑头!”但见白发银须者微微一哂,甩出一张答卷,“汝卷上所书、向之所言,堪称狂语,你竟如此能言善辩?那且来说说,今日之事,当生当死?”此话说得并不严肃,甚至眉目舒展,似乎是玩笑之语。
饶是钰阶清狂得意,在“死”字之下也不免冷汗涔涔。可他亦回敬一笑,昂首高声:“臣自以为当死。然……陛下乃当世之圣君,虽上古三王不能及也。窃以为:圣上定然不会叫钰阶丧生……”
就在他要并不情愿地下拜之际,老圣君却轻哼一声:“不愿跪,便不用跪了!要那许多缛节作甚?”
钰阶却仍端端正正顿首再拜:“陛下饶我死罪,钰阶如获新生,感激不尽。陛下当受此礼!”拜完,也不管上位者是否准允,便已兀自起身,理好衣裳,掸去浮尘,复作苍松立了。
老圣君被他这番言辞举动,算是开了颜,向郑立本长叹一声:“朕登大宝,三十有一年矣……所设制科有十而恩科有三,期间进士,虽有少年登第者、连中三元者,亦不乏白发中举者、耄耋受官者。谄媚阿谀者有之,引经据典者有之,借古讽今者也有之……然,若这般直言其事、面见君上而不怯者的堪称‘狂生’者,从未有之!想来,自古至今,也许有过,而难得一见。方今得之,乃我朝之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