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山堂刺查司
庆德年间,濠河贯通,下游黎民得以溯流而上,一窥阳城荣华。
阳城以西十多里有座麒麟寺依山而建,山间松林茂盛,水甘果蜜,早晚间晨钟悠扬,远离喧嚣尘世,自成世外桃源。
七月初九,清晨的阳光刚刚刺破山间笼烟,一声尖叫透山穿谷,引得林间鸟飞兽窜。
住持成因听到声音心头一紧,随即换上袈裟,拄了一柄铜环禅杖循声而去,杖头随步而动,翠玲玲的作响,跨过庭院的铜门时,戒律堂的成善,成悦带着两个小沙弥已经等候在院中,几人对视一眼,便匆匆奔向了平山堂。
平山堂清静雅致,眼下扫地沙弥跌坐一旁,拿着扫帚的双手发颤——庭子正中的石台里养着乌绿的罗汉松,松针油绿,松果喜人,几人抬眼望去,赫然一颗人头藏在松针之间,头发挽成一个高髻,一根乌木簪横贯其间,鬓角整齐,发丝被血与尘土粘成几缕,干枯的血迹早已经成了斑,点点黏趴在嘴边。成善连忙低头念佛,成悦倒是胆大,走上前去细看,立时跟着寒毛倒竖——这脸上的双眼被人剜去,黑漆漆的眼眶中赫然嵌着两颗乌木佛珠。鼻梁被截,残洞处塞了请神的黄符纸,已然被血迹晕开,一张干裂的嘴被一团血污黄布努力撑开。
成因走上前去仔细辨认,片刻脸色苍白,这清额束顶的发式,他认出了眼前似人非人的头颅,低声喃喃道:“黄一行,是黄一行……”
一旁的小沙弥早已吓得说不出话来,成善喉头发紧,还在不停颂念佛号“罪过罪过”,成悦却是满脸晦气嚷起来“这倒霉衰的,今年秋祭不用礼佛了,现成送来个佛头,干脆直接呈上去算了”成悦鼻梁上有一道旧疤,努起鼻子疤痕便涨的紫红,活像趴着一条红虫,师兄弟都知他说话粗鄙,因此并不理会。
黄一行早年云游四方,为达观权贵趋吉避凶,也替江湖门派排忧解厄。数年前得了机缘,入宫奉上了仙丹十二枚,被陛下钦招,和林瀛,司徒衡二人同理御医坊。去年九月初九,陛下率百官到麒麟寺秋祭,黄一行主持了三日的‘问天’,希冀能从老天爷口中,问出生死之道,从而炼取神丹。九月十五,御医坊突起妖火,御医坊的左右药房,内院和丹房全被妖火所焚,院内太监宫女,道童尘女,连同大太医林瀛,全都葬身火海。
去年民间已然议论纷纷,说是秋祭引了天火。今日黄一行又莫名死了,恐怕不止朝堂会有所波澜,百姓也要多嚼口舌了。
成因主持遣人上报了阳城府尹,府尹陆真闻讯后慌忙调遣了捕快衙役十余人,前往麒麟寺进行查案,一面又赶忙通知了刑部。
捕快赵三带衙役赶到山脚时,两个小沙弥早已侯着,一人领着他们赶往平山堂,一人守在山下拦住上香礼佛的香客。
陆真的文书很快递送到刑部三司,三司各谋其事。刺查司专门负责缉访密查;比部司细究案卷所涉法条,参照比勘;而狱审司则是召集属吏,提审要犯。
狱审司的主事袁璇推门而入时,看见顾靖安正对着窗外清晨的冷光,右手紧紧握着一个青釉酒壶。案几上一张铺开的卷宗,酒气混着陈旧的墨香,弥漫在空气中。袁璇瞥了一眼他手中的酒壶,笑着问道:“靖安,你这是把刑部当成酒肆了?这会儿喝的什么酒?”顾靖安放下酒壶,呼出一口酒气,清冽得像初霜散开。他抬眼看向袁璇时,目光被晨光切得干净利落,半分醉意半分沉闷都没有。
“松溪白酿。”说话间,他放下酒杯,站了起来。“午后小酌,人便醒得很。”袁璇被他这副清爽神态怔了怔,又忍不住失笑:“你这喝得比早茶还清新。”
顾靖安挑了挑眉,把酒壶重新立正:“破案久了,总得找点让自己还像活人的东西。”
声音被酒液浸泡得有些低哑:“早上几个捕快回来说,袁大人——那一百多个流民是被人敲死推到黄河里儿的”
他指尖敲击着桌上的旧卷宗,目光如同穿透了纸张,戏谑起河中尸骨:“这可给朝廷省了多少口粮。”
袁璇并未接话,她眼波流转,从顾靖安那双修长的手,移到他领口那丝毫不乱的扣结上。“冤不冤的以后再说,前几日你还说要寻根认祖,这不,你的案子来了。”
顾靖安是徽州人氏,不过他并不知晓黄一行的来历,刺查司也甚少过问朝廷的祭祀典度。
“妖火之后,三大御医便死了两人,这下子,可就全没了,怕是陛下,皇子皇妃,甚至朝廷都要热闹起来了”
御医坊这几年勤于炼制丹药,黄一行出入宫中比文武百官还要频繁,本来五品以下官员的案子一般都是府衙经办,陆真此刻把案子推给刑部,也是心知肚明这事儿有多烫手。顾靖安笑着说道“此事可大亦可小,饮酒小酌也行,酩酊也未尝不可”
袁璇并不接这话,轻笑一声说道:“顾大人衣角都打理得如此妥帖,是不是刺查司最近比我清闲,还是哪个姑娘比较清闲。”作为为宫中为数不多的女官,袁璇一身墨青色官服,外罩一件淡靛色素纱披风,袖口绣着极细暗纹的朱砂云雷。发髻束得极紧,仅一支乌铜雕翎簪横插在侧,她不戴金银首饰不点香粉脂。只是说起话来,时常山多路远,叫人好生琢磨。
“真要忙起来,恐怕袁主事也不得清闲”顾靖安跟着她打趣,袁璇有点意外,笑着挥手示意,二人出了门,顾靖安很快安妥好人手,披风骑马,率随从一路奔赴城郊。
寺内,捕快赵三还在对着人头啧啧称怪。顾靖安踏入院中后,刺查司的衙役便立马分散到院内各个角落,庄文庄武两兄弟去了正堂,耳房厢房搜查线索,任凭和王宇绕着院墙翻草拨砖,顾靖安环顾了众人一圈,拱手向府尹的各位捕头行了礼,说道“幸苦诸位兄弟,改明儿到醉仙楼一同吃酒”说罢,又朝成善行了个礼,成善合手说道“阿弥陀佛”
顾靖安接着转向捕快赵三:“赵兄弟,你速去黄一行的家宅,里里外外嘱托一遍,不要让人进出,除了通知黄府的家丁外,此事不能声张”
赵三眉厚眼阔,为人忠厚,知晓刑部插手便没有府衙什么干系,因此领了差事后便带人下了山。
“我们看看这位‘大仙’到底是怎么仙游而去了”顾靖安招手,陈伯背着黑色的仵作箱,书吏萧群芳和衙役刘心便围住了黄一行的头颅。
陈伯俯下身来,伸手抖落尸发间的松针,说道:“这人五十来岁,死前应该是受到了极大的惊吓,脸上的肌肉过于紧绷,死后跟着发僵了”接着,用一根黑色的骨尺微微翘起头来,看了两眼说道”喉骨的切断处非常的平整。”
萧群芳谨慎的记下陈伯的勘断,一面小心的询问道“陈伯,您可看出是什么兵器所致?”
陈伯并未回答,他从头颅断处抽出骨尺,用一块方形的白色绢布摩挲下来几块骨屑,然后小心的回应顾靖安“大人,这人血肉暗沉,骨屑比常人沉些,应该是常服内丹所致”然后才转向萧群芳,“这头若是生前砍下的,那就是很锋利的刀剑才有这本事,脖子没有过多的肉渣,斧钺砍下来是不会这般平顺,不过若是死后所砍,那就没有多大差别了”
萧群芳连连点头“民间兵器极多,但有这般本事和力气的,肯定是久经江湖的高手,惯用斧头的,只有湖南江西的一众高手,若是用剑,那可就太多了,盘亘在阳城的也不少”
衙役刘心常与江湖人士交道,他明白萧群芳的意思,插嘴说道“阳城是皇城,百姓家中只能一户一刀,就是屠户的刀,绣娘的剪子也得登记入册,要问快刀利剑的事儿兴许得去金胜坊。”
“金胜坊?”院中传来任凭和王宇的悄声嘀咕,刘心朝他俩使了个眼色,二人便低下头去,接着扒拉墙角的转转瓦瓦。
萧群芳也跟着点头:“金胜坊的前院是赌坊,白日里热闹非凡,有人散尽钱财被踢出去,也有人能四两‘搏’千金;后院是刀剑坊,一到夜间总能听到叮叮当当,淬火磨刀的声音。
众衙役知之甚少,一来赌坊不和刑部有所往来,二来坊内后院有四个守夜人,据说都是万里挑一的刀客侠士,寻常人根本进不得后院。
陈伯不理众人的无端揣度,伸出瘦如枯枝的手指,摸了摸黏腻的佛珠,皱眉说道,“这佛珠光泽这么温润,应该是常年诵经摩挲,嵌入眼眶里……也未免太过凶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