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的风已经有了凛冽的意味,刮过晒谷场时卷起细碎的尘土。林晚照站在分配任务的队伍里,手上缠着的绷带已经拆了,留下一道浅粉色的疤痕。三天前那场惊心动魄的“反特演习”,在官方口径里已经画上句号。李国华——或者说李文斌——被押走了,他留下的人手也被清理干净。村里恢复了往日的节奏,仿佛那场夜半枪声只是集体做的一场噩梦。
但有些东西终究不一样了。
“林晚照,王晓芬,去三队菜地施肥。”陈铁柱点名时的语气一如既往,但目光在她脸上多停留了一瞬,那里面藏着只有两人才懂的默契。
施肥是个脏活累活。要挑着粪桶走两里地,把发酵好的农家肥均匀地撒在菜畦里。林晚照挑着扁担走在田埂上时,感觉肩膀火辣辣地疼——这身体还是太弱,即使有灵泉水改善体质,也需要时间。
“晚照,你肩膀行吗?”王晓芬担忧地问。这姑娘自从被救回来后,对林晚照简直到了崇拜的地步。
“没事,多挑几次就练出来了。”林晚照咬牙稳住步伐。她必须尽快适应这种体力劳动,否则光是工分这一关就过不去。
菜地里已经有人在干活了。三婶领着几个妇女正在给白菜间苗,看见她们来,直起腰擦了把汗:“来啦?粪池在那边,小心点别溅身上。”
粪池是个半埋在地里的大缸,里面是沤了半个多月的粪水。气味冲得人眼睛发酸。林晚照屏住呼吸,用长柄粪瓢舀起肥料,一勺勺浇在菜根旁。
干了一个时辰,汗水已经浸透了里衣。林晚照直起腰,看向远方连绵的山峦。孙瘸子走了三天了,不知道现在到了哪里。陈铁柱说,他走时连地址都没留,只说“有缘再见”。
还有那些调查组的人。赵建国临走前,私下找她谈过一次。
“林晚照同志,你是烈士后人,组织上对你是有照顾的。”赵建国当时说,“如果你在乡下有什么困难,可以给这个地址写信。”
他留了个省城的信箱地址,没说是哪个单位。林晚照把那张纸条收好了,但没打算轻易动用——人情这东西,要用在刀刃上。
“歇会儿吧!”三婶招呼大家,“喝口水。”
妇女们围坐在田埂上,拿出各自带来的水壶。三婶从怀里掏出个小布包,里面是炒熟的黄豆,分给大家当零嘴。
“三婶,您家黄豆炒得真香。”林晚照接过几颗,确实香脆。
“今年的新豆子。”三婶笑眯眯的,“对了晚照,听说你识字?能不能帮我看看这个。”
她掏出一封皱巴巴的信。信封已经拆开,信纸被摩挲得发软。林晚照展开一看,是封家书,三婶在部队的儿子寄来的。
信的内容很简单:儿子在部队一切安好,寄了二十块钱和十斤粮票回家,让母亲保重身体。落款日期是上个月。
“你儿子真孝顺。”林晚照把信读给她听。
三婶眼眶有点红:“这孩子,自己不舍得吃穿,总惦记家里。晚照,你再帮我写封回信成不?我口述,你写。”
“行。”林晚照从随身带的小本子上撕下一页纸——这是扫盲班剩下的练习纸。
三婶口述,林晚照记录。无非是家里一切都好,钱收到了,让他别担心,在部队好好干。朴实无华,却字字真情。
写完信,其他妇女也围过来:“晚照,能帮我也写一封不?”“我闺女嫁到邻县,大半年没信了……”
林晚照一一应下。这个年代,识字的人是稀缺资源。她帮人写信,不收钱,不收礼,纯粹是帮忙。但人情债,有时候比真金白银更珍贵。
中午收工时,林晚照的肩膀已经磨破了皮。回到知青点,她打了盆温水,准备擦洗一下。水盆里倒映出她的脸——比刚来时黑了,瘦了,但眼神更亮了。
“林晚照,有人找!”院外有人喊。
她披上外套出去,看见陈铁柱站在门口,手里拿着个记账本。
“有个事得跟你说。”陈铁柱的表情严肃,“上个月的工分结算,你被扣了五分。”
“为什么?”
“说是有天下午你去仓库,提前了半小时收工。”陈铁柱翻开本子,“那天是十月二十八号,记工员写的是‘早退’。”
林晚照回忆起来。十月二十八号,是她第一次去仓库清点粮种的日子。那天周伯确实让她早点回去,说是仓库要锁门。但她记得自己走的时候,其他女工也都散了。
“那天不止我一个人早走。”她说。
“我知道。”陈铁柱压低声音,“但只有你被记了早退。记工员是王会计,他是王秀英的远房侄子。”
王秀英——她那个继母。
林晚照的心沉了沉。她原以为下乡就能摆脱那家人的阴影,现在看来,关系网这东西,能从上海延伸到江西的山村。
“五分是多少钱?”
“四分一厘五。”陈铁柱算给她听,“五分就是两毛钱。不多,但这是个信号——有人在盯着你,随时准备找茬。”
两毛钱在1975年能买一斤盐,或者四盒火柴。对林晚照来说不算大数目,但这背后的意味让她警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