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仪殿偏殿的气氛,比上次高宗晕厥时更肃杀。殿内除了高宗、武昭仪,还有太医署院判、两位医正,以及一位面生的绯袍官员——林穗后来知道,那是刑部的一位郎中。
地上放着一个打开的布袋,里面露出一些颜色可疑、长满各色霉斑的馒头、橘子等物。旁边还有一个陶罐,正是林穗当初在周府用来培养青霉素的旧物,不知怎的被找到了。
院判手持一份文书,声音高昂:“陛下,昭仪!经臣等详查,此女林穗,惯用此等霉变腐坏、滋生邪秽之物,美其名曰‘提取神药’。然天地有正邪之分,霉腐乃阴秽之气所聚,以此入药,岂能不伤及人体根本?周府郎君当年痊愈,或是其自身命硬,或是巧合,绝非凡此邪术之功!更可疑者,臣等访得当年为周府郎君诊治之老郎中所言,此女操作时,所用器具、手法,皆与民间某些巫祝驱邪仪式有相似之处!”
他展开文书:“此乃洛阳县不良人(捕快)查访所得,有周府旧仆、邻人画押为证,皆言此女行事诡异,常对霉物念念有词,有‘作法’之嫌!”
林穗看着那袋她曾苦苦寻觅的“原料”,和那个承载着第一次成功希望的陶罐,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升起。他们不仅翻旧账,还扭曲事实,将科学尝试污蔑为巫术!
“林穗,”高宗的声音带着疲惫和怀疑,“这些东西,可是你所用?你当年救治周家子,到底用了何法?”
林穗跪下,强迫自己声音平稳:“回陛下,此物确是下官当年所用。霉变之物,确有某些种类能抑制伤人病菌,下官提取其有效成分,辅以严格清创,方救得周郎君。此乃格物之理,绝非巫祝。至于相似巫祝仪式,纯属无稽之谈。下官操作时,皆是为保证洁净、避免二次污染,何来‘念念有词’?”
武昭仪开口道:“陛下,林穗救治太子、缓解圣躬不适,所用皆非此类霉物,而是寻常草药、按摩之法,亦见成效。可见其并非只会用偏门之物。”
刑部郎中却道:“昭仪容禀。正因其表面用正法,暗地里或许仍用邪术,方才难以察觉。且此女来历蹊跷,所谓‘梦中受艺’,更是荒诞不经。臣恐其心术不正,以奇技掩其妖妄。”
这话极其恶毒,直接攻击林穗的根本。
院判趁热打铁:“陛下!圣体关乎社稷,万金之躯,岂能容此身怀不明之术、所用之物污秽可疑之人常伴左右?臣恳请陛下,为保圣体万全,将此女逐出宫廷,交有司彻查其过往所有行径!”
殿内一片寂静。高宗的眉头紧锁,显然内心挣扎。林穗确实有些本事,也做过些好事,但“巫祝”“邪术”的指控太敏感,尤其在帝王健康问题上。
林穗知道,这是生死关头。她不能任由他们污蔑。
她深吸一口气,抬头,目光清澈地看向高宗:“陛下,下官愿当场试验,以证清白。”
“试验?”高宗问。
“请陛下准许下官,用这些‘霉变腐坏’之物,当场演示其‘抑菌’之效。”林穗一字一句道,“并请太医署任何一位医官,提出一种他们认可的、治疗疮痈化脓之‘正法’,与下官之法,当庭对比。”
院判脸色一变:“荒唐!陛下面前,岂能演示此等污秽之事!何况治疗需时日,如何当场对比?”
“不需治疗人体。”林穗早有准备,“可寻两只受伤感染、伤口化脓的活兔或羊,一用太医署正法,一用下官提取之物处理伤口,观察数日内伤口变化。若下官之法无效或有害,下官甘愿领受任何责罚!若有效……”她看向院判,“敢问院判大人,是否愿意承认,天地之间,除了已知医药,或许尚有未明之理,而‘霉’中,亦可能藏有治病救人之物?”
这是将军。当庭打赌,用实验说话。
院判岂肯在御前跟一个女子赌这个?他怒道:“强词夺理!医道博大精深,岂是你这黄毛丫头用些歪门邪道所能质疑!”
“下官并非质疑医道,只是探寻其未达之处。”林穗不卑不亢,“陛下,下官所学,皆基于‘观察、验证、应用’。双穗麦非虚,暖窖瓜果非假,缓解圣躬不适之法亦有微效。此皆可验证。为何独独对此‘霉法’,只因其形秽,便断言其必邪?若以貌取物,与以貌取人何异?”
最后一句,她稍稍提高了声音。
武昭仪适时开口:“陛下,林穗所言,虽显僭越,却不失为一个澄清之法。若其法真有效验,或可为医道开一新途;若无效,再惩处不迟。总好过不明不白,徒惹猜疑。”
高宗看了看武昭仪,又看了看跪得笔直、眼神清正的林穗,再看向一脸激愤的太医署众人,沉吟良久。
他近日头痛虽缓,但精力不济,实在厌烦了这些争吵。
“罢了。”高宗摆手,“此事暂且搁置。林穗,你仍回本职,但无朕或昭仪明确旨意,不得再以任何‘新奇’之物接近朕躬。太医署也休要再纠缠此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