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内一片寂静。太医们面面相觑,有人面露讥诮,有人将信将疑。高宗看向武昭仪。
武昭仪几乎没有犹豫,声音斩钉截铁:“陛下,太子危殆,太医署良方未效。林穗之法虽异,然听其理,旨在扶正固本,而非以药攻病,或可一试。总比坐视……要好。”最后几个字,她声音微哑,目光扫过榻上稚子。
高宗疲惫地闭了闭眼,挥手:“就依昭仪所言。速去准备!要最干净的新铜器!盐要用贡盐!严典记,你亲自盯着!”
圣命既下,无人再敢置喙。东宫偏殿再次忙碌起来,但这一次,指令的中心变成了林穗。
时间在焦灼中缓慢流逝。殿内鸦雀无声,只有铜壶中热水偶尔的轻响,以及人们压抑的呼吸。高宗紧握着武昭仪的手,指尖冰凉。武昭仪的目光则始终落在林穗和太子身上,沉静如深潭。
约莫一个多时辰后,一直盯着太子面色的林穗,忽然低声道:“殿下脉搏……似乎有力了一点点。”她一直轻轻搭在太子寸关尺部位的手指,感觉到了那细微但确实的变化。
张奉御疾步上前,再次诊脉。片刻,他抬起眼,脸上惊疑不定,看向林穗的目光极为复杂,但还是转向帝妃,缓缓点了点头:“确……确有好转之象。虽未醒,然脉象较前稍充,沉取略得。”
殿内紧绷的气氛为之一松。高宗长吁一口气,几乎虚脱。武昭仪眸中掠过一丝真切的笑意,拍了拍高宗的手背,看向林穗的目光多了几分深沉的赞许。
至亥时末,一直昏睡的太子李忠,忽然发出一声微弱的呻吟,睫毛颤动,竟缓缓睁开了眼睛!虽仍虚弱无力,眼神茫然,但意识已然恢复。
“忠儿!”高宗激动地俯身,声音哽咽。武昭仪亦眼眶微红,轻轻抚摸着太子的额头。
一场惊涛骇浪,暂时平息。
林穗再次以非常规方式“歪打正着”,甚至可以说是在太医署宣告束手时扳回一城。
太平公主的周岁宴,迫在眉睫。这不再仅仅是一次寻常的宫廷庆典,更是她展示价值、巩固地位的关键场合。她原本准备的甘菊纯露、驱蚊安神香囊、乃至构思中的简易“清凉油”,在此刻看来,虽然用心,却似乎仍显“轻巧”,不够分量。
深夜,林穗在小院的灯下,对着蒸馏出的晶莹薄荷纯露和晒干的艾草出神。太子事件让她更深刻地意识到,在这时代,许多基础的卫生与健康观念是何等匮乏,不仅关乎生死危症,也渗透在日常的、尤其是女性特有的苦痛与不便中。她想起了武昭仪生育频繁背后可能的健康损耗,想起了宫中女子月事期间普遍使用的、简陋而不卫生的“月事带”——那往往是反复使用的布条,内填草木灰或旧絮,极易滋生细菌,引发各种隐疾,却因涉及私密与“污秽”,从来无人重视,更无人敢去改良。
一个大胆到近乎疯狂的念头在她心中滋生。她决定,不仅要送太平公主一份呵护肌肤的礼物,更要送给武昭仪,乃至这宫中所有女子,一份关于自身健康与尊严的、沉默的献礼。
她开始秘密筹备。利用司苑女史的职权与日渐拓展的人脉,她小心搜集材料:最柔软细密的素色棉布(来自江南贡品,数量稀少),洁白干净的新棉花(西域商队带来,价比金银),结实的细麻布。她将一部分艾草、鱼腥草(此时代已入药,称“蕺菜”)精心熬煮,反复过滤,浓缩成深褐色的汁液,兼具抗菌消炎之效。又将外层细麻布反复浸染桐油,晾干制成防水层。
整个制作过程,都在她自己的小屋内秘密进行,连柳宫女也只在最后包裹时略知一二。她写下详尽的使用方法、清洁步骤(强调煮沸晾晒)及其对预防“带下”、“腹痛”等妇人病的潜在益处,字迹工整,措辞谨慎而恳切。
太平公主周岁宴,太极宫张灯结彩,笙歌鼎沸。林穗按品阶献上盛在精致漆盒里的时鲜瓜果、小巧的甘菊香囊。而那个装着“特殊贺礼”的锦盒,则通过柳宫女,悄然呈递到了武昭仪的妆台之上。
宴至中途,柳宫女悄无声息地来到林穗身后,借着斟酒的间隙,将一个沉甸甸的锦囊塞入她袖中,极快地低语:“昭仪看了,静默良久。只让奴婢将这个交予你,说‘此物可佩,可赏,紧要时,亦可作信物。你之心意,本宫知晓。宫中女子,诸多隐痛不便,历来如此。你有此心,且能付诸巧思,甚好。凡于女子身体有益之事,不必过分拘泥于俗见,可放手酌情去做。但有非议,本宫为你担着。’”
林穗袖中手指收拢,握住那锦囊。隔着丝绸,能感到里面是一块温润厚实的玉佩。没有华丽的辞藻,没有公开的褒奖,但这几句私下的承诺,比任何赏赐都更有分量。它意味着武昭仪不仅认可了她的“奇巧”,更理解并支持她触及了那个时代女性最隐秘痛处的尝试。这是一种超越主仆的、基于性别与务实利益的微妙联盟。
她心中那块悬了许久的巨石,终于轻轻落地。这一步险棋,她似乎又走对了。
然而,她低估了对手的反应速度与狠辣程度,也高估了秘密在这宫墙之内的保持时间。
仅仅隔了一日,风暴骤然而至,且来势远比她预想的更为猛烈、更为正式。太医署联合数位以“恪守礼法”、“维护宫闱清肃”著称的谏官、史官,联名上了一道措辞严厉的奏章。
这一次,攻击不再局限于医术争论,而是上升到了“礼法”、“妇德”、“政治正确”的高度,直指她最核心的“越界”行为——改良月事带。显然,她小院中并非铁板一块,或有眼线,或是那日参与最后包裹的某人走漏了风声,且被刻意扭曲渲染。
奏章没有像往常那样交由相关部门议论,而是被直接呈送到了高宗李治的御案之上。与此同时,各种关于“秽物”、“妖器”的流言也在宫中不胫而走,刻意将林穗的形象妖魔化。
而这一次,武昭仪没有立刻召见她。
林穗站在自己精心打理的小院里,抬头望向两仪殿方向的重重宫阙飞檐。她知道,回避与沉默的时间已经结束。下一场较量,将不再是小院中的诊断、暖窖里的试验,或私下的赠礼。
那将是庙堂之上,君前对质,关乎理念、权威与生存的,正面交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