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预产之月,太医几乎每日一诊,脉象仍稳,只偶有浮肿与酸痛。
这天傍晚,天压得格外低。宫道上的灯一盏盏点亮,风从屋檐下溜过去,带着一股要下雪的味道。
昭宁被早早赶去偏殿:“今晚不许乱跑。”
她不服:“我要守着娘亲。”
武元姝捏了捏她的脸,“你守着就是吵,乖乖睡觉。明日若有什么事会叫你。”
昭宁犹豫了一下,终究点了头。她隐隐知道,娘亲不是随便说“明日有什么事”的。那背后,很可能是妹妹弟弟要出来了。
夜深,紫宸内殿灯火只留一盏。顾长陵被太医和总管半哄半逼地“请”进内殿:“将军今晚也在殿内歇下罢。产期将近,陛下若有吩咐,也好有人立刻出去传话。”
顾长陵哪里不愿?只是此前几个月,他已经被告知无数次“产房外男不得近”,此刻真被请进来,反而有点手足无措。
武元姝靠在软榻上,腹前铺着一小块软毯,手掌轻轻覆着。她已经换上了宽松的浅色中衣,头发随意挽起,用一根银簪别住,看起来少了几分帝王的锋芒,多了几分疲惫。
“站那儿做什么?”她抬眼,“坐。”
顾长陵在榻边坐下,仍旧挺得像在点将。武元姝看了半晌,忍不住笑了一声:“顾长陵,你是去打仗,还是等孩子?”
他脱口,“打仗……打仗都不这么紧张。”
“那是因为打的是你自己。”她淡淡,“这回你是看别人替你冲。”
她说着,忽然将他的手拉过来,一路往上带,按在自己腹上。那里的皮肤已经被撑得发紧,却仍旧透出一股奇妙的热度。
“你看。”她低声,“他们挺闹腾的。”
顾长陵刚把手贴上去,就感觉到一阵明显的踢动,不是一处,是两处。
一下一下,好像有两个人在里面往外伸手,想抓点什么。
他的喉头一下子紧了,声音发哑:“陛下……真是……两条命。”
“怎么,你以为太医看错?”武元姝挑眉,“他一把年纪,认脉认得比你认兵符还准。”
她把他的手按得更实了一点,她的语气忽然慢下来,柔得有点不对劲:“你还记得昭宁出生那一回吗?”
顾长陵的睫毛轻轻动了一下。他怎么会不记得,那不是记得,是烙在骨缝里的。
那一年,他在北境打仗。风雪封山,烽火连着雪线一路烧到天边。他只在军报的末尾,看到一行小得不能再小的字——“陛下临盆在即。”
那之后,他连夜督战,几乎是不要命地往前杀。北境最难啃的那一仗,是在昭宁出生的前后打完的。他到现在都记得那天剑锋上的血热得烫手。
他不在京城,不在宫里,不在她身边。他连她是几更天生的,第一声哭得大不大声,都是事后才从飞骑的回报里,一句句拼出来的。
“那时候。”武元姝淡淡道,“朕也怕,怕自己撑不过去,怕她一生下来,就要被人抱走。”
她侧过脸,看了他一眼,眼神像是从许多年以前穿过来:“也怕你连她第一声哭,都听不见。”
顾长陵喉结滚了一下,眼底有什么东西一闪即灭。
“昭宁出生后,”他低声道,“北境才送得出一封像样的捷报。那道折子进京的时候,血还没干净,是从战场上直接盖了印押上去的。臣让人奏道,那是给皇女的第一份贺礼。”
他说得很平静,可他自己知道,那不是贺礼,是他拿一场险胜,去给自己那一夜的不在场赔罪。
他垂下眼,把手按在她腹上,像是要按住那一点迟来的悔意:“这一次……好一些。臣在,昭宁也大了,不会再只靠你一个人扛。你也不用再,一个人进、一个人出来。”
武元姝“嗯”了一声,应得很轻,很短,却像是在替许多年前那个孤身躺在血泊里,把孩子生出来,又把孩子抱回来、只敢自己咬着牙疼的自己,补上一声迟到的回音。
她沉默了一会儿,忽然问:“你想没想过要叫什么?”
顾长陵愣了一下:“陛下说……孩子的名字?”
武元姝道,“对,你总不能老叫他们‘这一个、那一个’。等他们出来,没个名字,朕都不知道怎么骂。”
顾长陵被她这一句逗笑了。他想了想,斟酌着道:“昭宁,是安宁昭昭。”
他顿了顿,慢慢道:“臣想的是一个,安;一个,行。”
“行?”武元姝挑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