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一次意识到“折子也能杀人”,不是在读史书,是在看她的名字被写上去那一次。那时她还不是“震慑四境的女帝”,只是刚登基不久的年轻陛下。
朝堂还在看,宗室还在算,老臣们还在掂量。
而那份折子,开头四个字写得极规矩:“启奏陛下——”
往下却一句比一句险:“陛下年方弱冠,初临大宝,威望未立。今边将顾长陵,年少得志,军权在握,日夜侍从陛下左右。臣等忧其内外权重,恐非社稷之福。愿陛下慎用此人,以防将帅骄横。”
末尾那句是:“女主在上,尤宜远嫌,将帅不得过近。”
这句用得极阴。
“女主在上”,看似是在尊她的分,实则一笔把她和“顾长陵”并列起来,字面没写什么,暗里却在往“男女嫌疑”、“女帝失德”那条路上去。
写折的人很懂规矩,一句“慎防将帅骄横”,是弹顾长陵;一句“女主在上,尤宜远嫌”,是敲她的脑袋。
我拿着这份折子,指尖有一点发冷。
那天是我在中书值夜。礼部送来合折,中书例行过目,我翻着翻着,就翻到了这一封。
上面签了好几个人的名:有老勋贵,有宗室远支,也有几个向来以“守礼”自居的清流。
他们不是蠢,他们知道“直接弹劾顾长陵夺权”太过,会被她当场斩断。于是换了个方向,从“礼”上做文章,从“女尊”这条路上做文章。
“女主在上,尤宜远嫌”。这几个字,若被史官写进实录里,将来怎么解释都带一层污。
我坐在案前,听中书外的更鼓声一下一下敲着檐角。
她登基不久,顾长陵被她从北境调回中枢不过一年。朝堂上的老狐狸们,第一件想做的事,不是封他功,不是稳住边防,而是“把人从她身边扒拉开。”
“谢给事。”旁边的中书官打了个呵欠,“看完就盖章回去吧,明早好进含元殿。”
我“嗯”了一声,把那份折子翻到最底。
“这封折子。”我抬头,“是谁先拟的?”
“宗正寺的意思,礼部写词,几位老大人附签,怎么了?”
“没什么。”我笑了一下,“文辞太长,字太多。”
那人愣了愣:“你这是什么评语?”
我没解释,只把那封折子从合卷里抽出来,单独放在一旁。这种东西,进了殿,就是另一场战。
她打仗不用我指点,朝堂这口气,我若也装不懂,就愧对自己这几年啃的书。
第二天早朝前,中书把合折呈上去。我照规矩站在百官队列里,眼观鼻鼻观心。
她坐在御座上,一封一封翻:吏部争官、户部要钱、兵部吵兵饷。这些都在意料之中。我在等那一封,等了很久,没等来。
她合上最后一封折子,抬头淡淡道:“今日之折,明日一并批复。”
退朝鼓响,百官叩首。她起身,袖子一拂,从我站的方向走下御阶。离我很近时,她的脚步稍稍停了一瞬,头也不回,轻声道了一句:“谢卿随朕。”
那一刻,我知道:她看见了,看见那一封“不见了”的折子。
紫宸殿东配殿。她未换朝服,一身玄黑绣金,连凤钗都未摘,直接坐在案后。桌上摊着一封折子——就是昨夜那一封。
我站在殿中行礼:“臣谢从礼,叩见陛下。”
“免礼。”她指尖在折尾轻轻敲了一下,“夜里值宿中书,可还算清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