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早朝散得比往常略早。本该还有两道合折待议,但武元姝在问完边军粮道与户部春税后,指尖在龙案上一敲,淡淡一句:
“余折暂留,明日再议。”
百官一愣,默默叩首,照例退朝。
左相沉稳出列,走在最前,身后是礼、吏、兵三部的官员。他平日退朝时,往往会在丹墀下稍停,与同僚低声议几句。今日却没停,径直出了殿门。
直到行至廊下,他身边的心腹侍从才小声道:“相爷,今日陛下似乎……精神不济。”
左相脚步未停,眼睛却轻轻阖了一线:“你也看出来了?”
“陛下下榻之时,步子略缓,脸色……比前些日子更白些。”侍从道,“但声音仍是有力的。”
“有力,是还撑得住。”左相淡淡道,“不过——”
他想起这半月来一些细小的变化:陛下退朝不再多留人议事,临散时总是“明日再说”;御膳房那边递来的菜单,酸味、清淡菜式悄然多了几道;太医院突然抽调了几名资深太医,说是“边关医署有缺”,叫人一听就知道是托词。
“太医院那边,可有不寻常的动静?”左相问。
侍从早有耳目,立刻回道:“老院使几日前入过紫宸殿,出宫时脸色甚白。之后太医院里,有三位太医连夜收拾行囊,次日随驿路出京。”
左相“嗯”了一声,不置可否。
侍从壮着胆子低声道:“会否是陛下……病重?”
“病重还会上朝?”左相冷笑,“她若真病到那一步,早在深宫卧床,让我们这些老骨头代行君命了。”
侍从迟疑片刻,压低声音道:“那、那会否是——喜……”
话没说完,背上挨了左相一记冷冽的目光:“这两个字,你也敢随便说?”
侍从立刻噤声,跪地告罪:“属下多嘴。”
左相并未叫人拖下去,只淡淡道:“传话出去,朝中若有人问及‘陛下近来如何’,只许说一件事:‘劳累’。”
侍从忙应:“是。”
左相负手立在廊下,远远望着含元殿的屋脊线消失在宫树之后,良久不语。
——“劳累”,是最安全的词。比起“病”,不会引起太多揣测;比起“喜”,不会引得满朝疯长心思。
可他心里却清楚:皇帝若真有孕,这天底下不会有“安全”二字。
他缓缓吐出一口气,心底暗暗盘算:若真如此,那便更不能让顾长陵在这个时候,太显眼。
朝堂之上,最危险的从来都不是明晃晃的刀。而是那刀,有了可以威胁帝王的“柄”。
与此同时,中书省。
谢从礼刚阅完一批折子,就听属官禀报:“谢大人,太医院调出的那几位太医,已经出城。”
谢从礼放下笔:“嗯。”
属官小声道:“近日太医院脉案有清查,唯独陛下那一册不见动静。”
谢从礼抬眼:“你去看了?”
属官忙跪下:“不敢直看,只是……听人说起,院使大人这些日子夜不能寐,常在屋里走来走去。”
谢从礼让他起来,挥手叫退,独自一个人在案前坐了一会儿。
他不是没有想过“喜脉”的可能。一个未立皇夫、未开郎选的女帝,忽然体弱、改膳食、调太医,这些迹象放在一起,很难不往那个方向去想。
只是他并不急着印证。因为他知道,一旦印证,就会变成某种责任。作为看河山的人,这种事一旦“心中有数”,就不得不去想:
这胎对朝局何意?对陛下,是护,是伤,是筹码,还是枷锁?
谢从礼端起案上的茶,茶已凉,他却仿佛毫无所觉,只轻声道了一句:“殿下……”
随即苦笑,自嘲似地改口:“陛下……”
他放下茶盏,提笔在一张空白纸上写下几个字:“皇嗣之议,不可由郎选始。”这几个字写得极重,却只让他自己看了一眼,便搁笔焚掉。
他很清楚:若陛下真有孕,那便意味着——大周“皇嗣”已经在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