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夜,工坊的灯亮到凌晨。
石远是被阿亮急促的敲门声吵醒的。天刚蒙蒙亮,山雾还没散,阿亮站在老屋门外,喘着气说:“远哥,你快去看看……阿雅她……”
石远心一紧,胡乱套上衣服就往外跑。一路跑到工坊,却见里面灯火通明。
阿雅坐在惯常的位置上,面前绷架上绷着一块奇怪的绣品——左边是机绣的呆板山水,右边是手工绣的灵动云雾。两块绣品被巧妙地缝合在同一块底布上,形成刺眼的对比。
她还在绣,针尖在右边区域落下又提起。听见脚步声,抬起头,眼下有淡淡的青黑,但眼睛亮得惊人。
“你一夜没睡?”石远声音发紧。
阿雅摇头,指了指旁边的火塘——炭火上煨着小陶罐,里面是温着的粥。意思是她休息过。
她放下针,拿起手写板:
“我想了一夜。光说手工好,没用。要让人看见。”
石远走到绷架前细看。左边机绣的部分,是那家作坊最畅销的“云雾山水”图案——山是呆板的三角形,云是圆滚滚的棉花团,颜色艳俗,针脚整齐得像印刷品。
右边手工部分,阿雅绣的是同样的构图,但全然不同。山峦有棱角也有柔和的过渡,云雾轻薄飘逸,在光线下能看到丝线本身的微光。最妙的是,她在山腰处绣了几棵若隐若现的树,只用寥寥数针,却让人感觉那里真有一片树林。
“这是……”石远的手指悬在绣面上方,不敢碰。
阿雅写:
“机绣的那块,是我让阿亮买的。手工这块,是我连夜绣的简化版——用了最快的针法,也要六个小时。”
石远心头一震。六个小时,对机绣来说可以产出上百件,对阿雅来说只是一幅简化版。
“你想怎么做?”他问。
阿雅翻开手写板新的一页,上面是她用铅笔画的草图:网店首页的布局,左边机绣图,右边手工图,中间一道虚线分割。下方配文:“机器复制图案,双手绣出灵魂。”
她继续写:
“拍清楚细节。针脚、线头、背面的对比。再拍视频,看光线下的变化。”
“然后呢?”
阿雅顿了顿,笔尖在纸上悬了一会儿,才继续:
“告诉买家:如果你想要便宜,买左边的。如果你想要一件有呼吸的、能传给下一代的、每一条线都连着绣娘心跳的东西,买右边的。”
石远看着那行字,喉咙发紧。
他想起穿越前的世界,满街的快消品,流水线上的标准件,人们追逐新款、追逐廉价、追逐即时的满足。手工成了奢侈品,成了少数人的情怀,成了被缅怀的过去。
可在这个偏远的苗寨,一个曾封闭自己的哑女,却用最朴素的方式告诉他:有些东西,快不得,也便宜不得。
“好。”他说,“就这么办。”
当天上午,工坊全员到齐。小禾虽然挺着大肚子,也坚持要来。王阿婆煮了一大锅油茶,给大家暖身子。
石远架起手机,开始拍摄。
第一组照片:整体对比。在自然光下,机绣部分颜色刺眼,手工部分温润柔和。
第二组照片:细节对比。放大二十倍,机绣的针脚像尺子量过一样齐,但僵硬;手工的针脚有细微的参差,却灵动。
第三组照片:背面对比。机绣背面线头杂乱,打结处粗糙;手工背面整洁,线迹均匀。
然后是最重要的视频拍摄。
石远调整光线,让晨光从窗户斜射进来。镜头下,机绣部分无论怎么转动,反光都是死板的一片亮;而手工部分,随着角度变化,丝线的光泽如流水般滑动,云雾仿佛真的在飘动。
“绝了。”阿亮凑在手机屏幕前看回放,“这对比,瞎子都能看出来哪个好。”
阿雅却摇头,拿过手写板:
“还不够。要拍我的手。”
她伸出自己的右手,摊开。掌心有薄茧,指腹有细微的针痕,指甲修剪得整齐干净。
“拍我刺绣的过程。”她写,“一针,一线,要多久。”
于是又补拍了一段视频:阿雅的手特写。针尖穿过细布,丝线被缓缓拉出,每一针都稳而轻。镜头推近到她的眼睛——专注的、平静的、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针与布的对话。
拍完后,石远坐在地上剪辑。工坊里很安静,只有绣娘们轻轻的穿针声,和火塘里炭火的噼啪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