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城,夜已深沉。巍峨宫阙在月色下投下巨大的、沉默的阴影,如同蛰伏的巨兽。东宫,少阳院内,烛火通明,却驱不散那弥漫在殿宇间的冷寂与压抑。
太子李湛独自坐在书房内,面前摊开着一份刚刚由心腹呈上的密报。上面详细记述了鱼家车队离京的时辰、规模,以及……那个他此刻最不愿听到的名字——杜清臣,不仅随行,更是以近乎“入赘”的身份,带着他那点可怜的家当,一同奔赴南州。
“杜、清、臣……”
李湛几乎是咬着牙,从齿缝间挤出这三个字。指节因用力握拳而泛出青白色,手背上的血管根根凸起。那双琉璃般的眼眸,此刻不再是冰冷的棱镜,而是燃起了熊熊怒火,仿佛要将眼前虚空中的某个身影灼烧成灰。
“好……好得很!”
他猛地一挥袖,将书案上的茶盏、笔洗尽数扫落在地,发出一阵刺耳的碎裂声响。瓷片四溅,温热的茶水泼洒在光洁的金砖地面上,蜿蜒流淌,如同他此刻心中那淋漓的、无处宣泄的愤恨。
“区区一个寒门竖子!仗着几分歪才,竟敢……竟敢如此折辱于孤!”
他霍然起身,胸膛剧烈起伏,声音因极致的愤怒而颤抖。
“孤许他以五品学士之尊,他弃如敝履!却甘愿……甘愿去做赘婿!自毁前程,他这是在打孤的脸!是在向全天下宣告,孤李湛许下的锦绣前程,还不如一个赘婿之位!”
他越想越气,越想越觉得一股屈辱感啃噬他的心。那个他曾视为蝼蚁、可以轻易碾碎的书生,非但没有在他的权势面前低头,反而用这种决绝的、近乎羞辱的方式,带着他求而不得的女子,远走高飞。
“小人!无耻之徒!”
李湛再也抑制不住,对着空寂的书房厉声斥骂,仿佛杜清臣就站在他面前。
“以为这般惺惺作态,便是情深义重了?便是名士风流了?不过是投机取巧,以退为进的伪君子!是看准了孤不能奈你何,便用这等下作手段来恶心于孤!蚍蜉撼树……你连撼树的资格都没有!你只配在那蛮荒之地,与瘴疠为伍,了此残生!”
他骂得声色俱厉,然而,那愤怒的咆哮之下,隐藏的却是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更深层的挫败。他可以用权势逼迫,可以用前程诱惑,却无法左右一颗真正背离他的心。他贵为储君,即将拥有天下,却留不住一个他想留在身边的人。
剧烈的情绪波动让他眼前阵阵发黑,胸口堵得厉害,一口气险些喘不上来,踉跄着扶住了冰冷的紫檀木书案边缘,才勉强站稳。高内侍在门外听得里面动静,吓得魂飞魄散,却又不敢贸然闯入。
就在这怒焰灼心、几欲成狂之际,他的目光,无意中落在了书案一角,那被镇纸压着的一封素笺之上。信封上空无一字,但那清隽中带着几分灵秀不羁的笔迹,他却是认得的。
是鱼阅微的信。
在他下令探查鱼家动向的同时,这封信也被悄然送到了他的案头。
李湛死死地盯着那封信,仿佛那是什么洪水猛兽。自送来起,他便不想看,不愿看。他怕看到那上面写满了与杜清臣双宿双飞的快活,写满了与他划清界限的决绝。
然而,他还是伸出了微微颤抖的手,取过了那封信。指尖触及那纸张,竟觉得有些烫手。
他深吸了好几口气,才勉强平复下翻涌的气血,拆开了信封。
信的内容,出乎意料的简短,言辞也并非他想象中的冰冷,而是带着一种平和而恳切的意味,如老友话别:
“太子殿下钧鉴:”
“闻殿下来日将承大统,肩负社稷,此乃万民之幸,江山之福。阅微一介女流,见识浅薄,唯愿殿下龙体安康,政躬康泰,将来君临天下,开创盛世清明。”
先是一番合乎礼节的祝愿,紧接着,笔锋微转,触及核心。
“昔日守拙斋清谈,曲江畔聆训,殿下知遇之恩,维护之谊,阅微与家父,铭感五内,永世不忘。此心是敬,是谢,是感念殿下雄才大略,亦是为天下寒士得遇明主而欣喜。然,情之一字,玄之又玄,非人力可强求,亦非恩义可换取。阅微愚钝,心有所属,磐石难移,昔日水榭之言,字字出自肺腑,绝非虚与委蛇,更非欲擒故纵。伤及殿下之处,万死难辞其咎,然实不敢以虚情假意,玷污殿下清听,辜负另一人赤诚。”
她清晰地再次划清了界限,坦然承认自己的“愚钝”与“磐石难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