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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色寒夜（第2页）

“止不住？”

李湛重复着这三个字，每个字都像是从冰窖里捞出来的。

“朕养你们太医院何用？！若止不住，朕要你们的脑袋！”

“臣万死！臣万死！”太医令磕头如捣蒜，慌忙打开药箱，取出银针、药粉，手抖得几乎拿不稳东西。宫人们端来热水，捧来干净的纱布，一个个面无人色，动作间带着濒死的惶恐。

室内灯火通明，人影幢幢，却只显得更加混乱和绝望。

李湛紧紧抱着怀里不断痉挛、冷得像冰块一样的身体，看着她腕间的鲜血依旧固执地透过层层纱布渗出，滴落在他明黄的袍袖上，开出刺目的花。

他看着她因痛苦而蹙紧的眉头，看着她毫无生气的脸，一种从未有过的、巨大的恐慌如同巨浪，将他彻底淹没。这恐慌，比面对千军万马更甚，比朝堂倾轧更厉。

他忽然无比清晰地意识到，他畏惧这皇宫，畏惧那至高无上的皇位。那金碧辉煌的太极殿，对他而言，从来不是权力的巅峰，而是一个吞噬人性、泯灭真情的漩涡。每一根盘龙金柱后都可能藏着窥探的眼睛，每一片琉璃瓦下都可能回荡着冤魂的哭泣。

他坐在那龙椅上，脚下踩着的不是玉石地砖，而是无数牺牲者的骸骨，其中，就有鱼玄理的。

他夜夜躺在宽大空旷的龙榻上，感受到的不是安眠，而是从四面八方涌来的、无形的压力，仿佛整个宫殿的重量都压在他一人身上，要将他碾碎。

他害怕在那里面失去最后一点属于“李湛”的温度，害怕最终变成一个完全被权力异化的怪物。

而鱼阅微，她是他在这片令人窒息的冰冷中，唯一能触摸到的、带着鲜活温度与真实情感的存在，哪怕那温度是因恨而燃烧。

这深植于骨髓的恐惧，此刻与即将失去她的恐慌交织在一起，几乎要将他逼疯。

他记得鱼玄理被除官袍、戴上枷锁，从秘书监衙署被带走的那一天。他站在宫墙的阴影里，远远望着。鱼玄理没有挣扎，没有怒骂，只是在经过他藏身的角落时，似乎有所感应，抬起头，目光穿透尘埃，准确地落在了他的脸上。

那一眼，没有惊愕，没有愤怒，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了然的失望。那目光，仿佛早已穿透了时空，看穿了坐在龙椅之上的李湛，终将变成何等模样。那目光，像一把冰冷的锉刀，在他心上狠狠磨过。

后来，鱼家女眷没入教坊司。他暗中派人找寻。然而，回报的消息却是，鱼家独女鱼阅微，在押解途中不堪折辱，已病重身亡。

他亲自赶去，看到的，只有荒野乱葬岗中，一卷破旧的草席，裹着一具早已面目全非、无法辨认的少女尸身。

他怅惘了数日，在无人的殿宇中，对着那幅鱼玄理曾赞过的“两心同”，枯坐了一整夜。

然后，他将这一切连同那点微不足道的怅惘，深深埋入心底，重新投入到与门阀世族更残酷的博弈中去。他赢了，踏着鱼玄理等人的尸骨，坐上了这至尊之位。

直到五年前，他在宝月楼，听到那曲熟悉的《霓裳》……

他早该认出来的。那眉眼间的清傲，那谈吐间的气韵，那藏在琵琶弦音里的风骨……她哪里是什么普通的乐伎，她是鱼玄理的女儿！是那个他曾经钦佩，又亲手摧毁的寒门忠臣，留在这世上的唯一血脉！

她带着这样的血海深仇，留在他身边五年。

她看着他这个覆灭她家族的仇人，弹了五年的琵琶。

她问，那个李湛还活着吗？

那个李湛，早在下令将鱼玄理下狱时，就已经亲手杀死了自己心中最后一点纯粹的公正和理想。

“阅微…鱼阅微…”

他低下头，将脸埋在她冰冷的颈窝，声音是破碎的，带着从未有过的卑微和哀求，“活下去…朕命令你…求你了…活下去……”

他感觉到她的痉挛似乎微弱了一些，但身体的冰冷，却愈发彻骨。

太医令施了银针，封住几处大穴，用了太医院号称能肉白骨的止血散，甚至动用了宫中秘制的保命金丹，化在水里想方设法灌下去少许。

可那腕间的血，依旧缓慢而固执地、一点点地渗透着纱布，仿佛她体内的生机，已决意要以此种方式，彻底流尽。

绝望的气氛，如同实质的浓雾，笼罩着宝月楼的每一个角落。

不知过了多久，怀中的身体，似乎不再那么剧烈地颤抖了。鱼阅微极其缓慢地、艰难地睁开了眼睛。

她的眼神空茫，没有焦点，仿佛已经看到了另一个世界的光景。

“陛下…”她的声音气若游丝，像风中残烛的最后一点火星。

“朕在！朕在这里！”李湛急忙应道，将她抱得更紧，仿佛这样就能留住她正在流逝的生命。

鱼阅微的目光缓缓移动，终于落在了他焦急而狼狈的脸上。她看着他染血的龙袍，看着他通红的眼眶，看着他脸上未干的泪痕。

她极轻、极缓地扯动了一下嘴角，像一个嘲讽，又像一个解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