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时,宝月楼的琉璃盏次第亮起,将三层飞檐映得如同浮在半空中的蜃楼。
暖阁设在最高处,推开北窗能望见皇城连绵的殿脊,南窗下则正对着长安城最繁华的十字街。屋内陈设极尽精巧,紫檀木雕花屏风隔出内外,博山炉里吐着龙脑香的青烟,映着满地莲花纹的金砖,恍若踏足极乐净土。
孙十三娘推门进来时,正对镜描画额间花钿。铜镜里映出妇人堆满脂粉的脸,鬓边金步摇随着步子乱颤。
“我的好姑娘,妈妈知道你心气高,可这人呐,得认命。”
镜中人笔尖未停,朱砂在额间绽出半朵红梅:“我省得。”
那人将手搭在她肩头,指尖的翡翠戒指硌得人生疼。
“你既练成了,合该让世人瞧瞧。”
“三年孝期已满,楼里白养了你这些时日,也该见见真章了。今夜这场独奏,长安有头脸的人物来了大半,压轴的曲子奏完,妈妈我可就替你……应承下几位贵客了。”
她刻意顿了顿,打量着鱼阅微毫无波澜的侧影,声音压低,带着威胁:
“莫要再想着那些不清不楚的念头。既然踏进了这宝月楼,身子……算个什么。你是个聪明人,该知道,清高填不饱肚子,更抵不过阎王爷的催命符。”
窗前的身影微微动了一下。女子缓缓转过身,脸上没有预想中的泪痕或愤怒,只有平静,仿佛一潭深不见底的寒水。
她看着孙十三娘,目光清凌凌的,竟让久经风月场的孙十三娘心头莫名一悸。
“妈妈放心。”她开口,声音有些沙哑,却异常清晰。
“阅微晓得轻重。身子……哪里比得上性命。”
她垂下眼帘,长睫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遮住了眸底深处最后一点挣扎的火星,“守完孝那日,便……早已有了准备。”
孙十三娘愣了一瞬,隐隐觉得这女子平静得有些骇人,随即脸上堆起夸张的笑,拍手道:
“哎哟!这才是妈妈的亲亲乖女儿!想通了就好,想通了就好!凭你这模样,这手琵琶,再接了客,日后定是咱们宝月楼的头块招牌!快准备吧,时辰快到了!”
她抚了抚女子的脸颊。
“妈妈我这就去给你拿今晚的行头!定让你一出场,便惊艳四座!”
孙十三娘扭着腰肢出去了,暖阁内重归寂静。
女子走到妆台前,看着镜中那张依旧年轻、却仿佛蒙上了一层灰翳的脸庞。
她伸出手,指尖冰冷,缓缓抚过镜面。那片骇人的血色……一幕幕在眼前闪过。最终,都凝固成一片冰冷的决绝。
她拿起妆台上那支最艳丽的珊瑚钗,毫不犹豫地,簪入了发髻。
---
是夜,宝月楼内灯火璀璨,亮如白昼。
沉香木的梁柱缭绕着氤氲的香气,西域来的织金地毯软陷无声,琉璃盏中琥珀色的美酒映着满堂衣香鬓影。这里是长安第一销金窟,权贵名流、豪商巨贾汇聚于此,一掷千金,只为博美人一笑,或寻一场醉生梦死的欢愉。
丝竹声渐渐停歇,场内的喧嚣也低了下去。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由自主地投向那高高的、悬着重重鲛绡纱幔的舞台。
忽然,顶棚机关轻响,无数片染着金粉的蔷薇花瓣簌簌落下,如同下了一场靡丽的花雨。
在这漫天香氛与金光之中,一道窈窕的身影,裹着流光溢彩的绯色霓裳,以一条极长的、缀满细碎宝石的锦缎为凭,自穹顶最高处,翩然飞落。
她并非直坠,而是随着锦缎的摇曳,在空中辗转回旋,裙裾飞扬,广袖舒卷,如同九天玄女谪凡,又似月宫嫦娥醉舞。
那绯色身影在璀璨灯火与纷扬花雨中,划出惊心动魄的弧线,每一次旋转,都带起一片低低的抽气声。
舞至台心,锦缎收拢,她稳稳落地,竟无一丝声响。怀中,不知何时已多了一具紫檀琵琶。
环佩叮咚,清越如玉碎。
她半张脸被素纱遮掩,只露出一双秋水为神、寒星为眸的眼睛,清冷得不似风尘中人。
落地无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