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杯无限续水的普洱茶
怎么会这样?才三天而已啊。为什么要把自己请到这儿来呢?
他坐在审讯室的椅子上扭来扭去,两手互插在袖口里,止不住地颤抖。
这回跟上回不一样啊,长眼睛就看出来了。头一次,是对全所人员的大排查,分了好几间办公室同时问话,每间屋外都有同事等着进去伸头一刀——明显的大锅饭;可这一次,只请了自己一个人,审讯室也只有一间,还正规得怕人——这是要吃小灶了吧?
他心里更揪起来,这椅子不知怎么搞的,换了几个姿势也坐不舒服,大概是太高吧,脚平放在地上,好像血液都不流通了,将脚尖微微踮起来,膝盖居然闹独立了——它不顾大脑的指令,区域自治地弹动起来。
当然,令他难过的不只是这个环境,还有那个人,他面前的那个人。
之前一群警察来到所里时,他可是支棱着耳朵使劲地听。但他们职业素质良好,一句和案件相关的话都不闲聊,倒是非常人性地顺嘴带出些小八卦。他曾听两个小警察私底下议论局里第一恐怖分子。那人叫做魏南通,是审讯方面的特长生,从警好几年,能在他的气势与技巧下咬死不吐口的,至今保持着零纪录。
老天保佑,初审时自己没赶上他。具体赶上了谁自己也不清楚,当时缩着脖子压根没敢抬头看。今天被叫到公安局,在门口处接待他的,是一位叫叶星的警官。他自称是之前审过自己的那位,这时大着胆子偷眼看去,发现这人慈眉善目,面相上就很善于容忍似的。于是开始希望这局里也讲究负责到底、责任到人,就把自己给这位看起来很好脾气的警官从头到尾包办了得了。可是,他把他带到了审讯室,一边敲门一边唤着“老魏”。魏?局里应该有十个八个姓魏的吧?门开了,他被移交给门里的人,叶警官还多了一句嘴:“南通,他是你的了。”救命啊……
他真的吓坏了,浑身软瘫,汗珠子噼里啪啦往下掉。桌子后面那个人的本事,应该不是吹的。因为,他根本无须说话,无须动作,就可以发出某种干扰、某种电波、某种辐射。一个超精英,他害怕这样的人,他们所里很多这样的人。集合毕生的勇气挑眼一看,坏了,他的气质偏偏像他最犯怵的两个:脸皮上的严厉冷酷,像带头人;眉宇间的潇洒自信,像靳连城。而且眼睛,那双眼睛,像鹰像雕又像枭。总而言之,这是一只肉食类猛禽。
“茶。”一只一次性纸杯被猛禽的爪子放落在桌上。
飘散的茶香多少安抚了紧绷的神经:味道很陌生,这是什么茶?好像是从那边的大罐子里倒的。斜瞟过去:嗯?透明的罐子里只有茶叶,没有茶水。怎么这样?一次倒干的话,下次喝不就没味了?
“这才是正确的喝法。”魏南通注意到他的眼神,“普洱茶,听说过吗?”
听说过,当然听说过。以前新闻里报过,据说是用古老的马队从云南的大山里运出来,一块茶饼炒出过百万的天价。怎么,这种高级货,也可以喝到自己嘴里?
他感恩地双手捧住纸杯,手心传来的温暖让他稍微舒坦了些。缩着胳膊咕嘟嘟一口灌下,魏南通旁边看着都替他烫得慌。一杯见底,又到角落里给他续上一杯——服务态度挺好,然后开始绕着他慢慢转圈子。那感觉好像一只翱翔天际的雄鹰,俯望着遍布牛羊的草场,心里赞叹着“啊!我家冰箱真大!”,同时盘算着从哪只开始吃。
人在特别紧张的时候,不是什么也咽不下去,就是极度想喝水。老靳是后边这种,毕竟他面前放的是普洱茶。他占着免费的便宜安慰着自己,饮驴一般一连灌下好几杯,直到魏南通把坐在旁边的书记员打发出去,“再扛一桶纯净水来,如果可能,把卫生间一起搬来”,他才意识到过分了,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其实早就不想喝了,肚子的水都漫到嗓子眼了,但嘴里还是发干,就捧着杯子小口抿着。
书记员刚出门,魏南通立刻撕掉了任劳任怨侍应生的假皮,抱着双臂斜倚在桌边:
“现在屋里只有咱们两个,可以跟你说点悄悄话。自我介绍一下,我叫魏南通,我想你知道。我的同事们平均每隔半个小时就要在背地里说我点小话。他们会妖魔化我的个性,却公认我在审讯上的长才。我擅长审讯,是因为我最讨厌它。我憎恨那些三番五次、颠来倒去、缺乏建设性和创造力的重复劳作。我的习惯是一场过,如果审到第二场,我的耐心就会枯竭。这好像猎豹,没有持久力,只好追求速度。业内都熟知我的脾气,所以每当公安部督办、局里希望一次拿下的时候,就会把我派出来。”
小小的施压——魏南通认为是“小小的”——过后,他发现椅子上的人脑袋几乎吞到领子里,全身筛起糠来。心中也不禁讶异:我说什么了,这么可怕?这心理素质也太差了吧。
他的声音耐人寻味地和缓下来:
“看你这样子,好像我再碰你一根头发,你都会晕倒似的。”令人感动的观察力,“你现在这种状态,由我来审恐怕有点风险。”那就换人吧,求你了,“我必须确认你的状况。毕竟,我要的是一个犯人,不是一个死人。为了你自身的安全,请一定如实回答下面这个例行公事的问题:你有心脏病史吗?”
什么?!为什么问这个?这是哪门子惯例呀?这不是那些会让人恐惧得全身僵硬并伴有出血——例如牙医用铁钳子铁钩子撬开你的嘴时才会问的吗?
他胃里一阵紧缩,刚喝下去的一肚子茶水险些挤上来。
“没,没,没有。”没有也被你吓出来了。
在他下一秒钟就要厥过去的时候,书记员和水桶回来了。私聊结束,讯问正式开始。
“上周日,贵研究所发生了一桩谋杀案,死者是该领域知名专家靳连城。他回国不久,人际关系网还没怎么恢复,平日里接触的,基本只有研究所的这些人。结合案发地点,我们有理由相信,凶手就在研究所内部。
“现场的情况是这样的:死者趴伏在地,右手紧攥着一支笔,身周散落着一些纸张。一般这种情况,我们都会特别留意,因为死者有条件留下一些什么。果然,经过悉心的搜证,在一张纸的边缘空白处发现了三组数字:3011、4233、1404。没错,这就是我们要找的,死亡留言。”
死亡留言?对,书里写过这个,好像是说,一个人临死前拼着最后一口气写下点东西指证凶手。自己看到时觉得和这件事不沾边,都没往那上想。而现在,警察显然误会了,这一定会将他们引上歧途,抓谁也抓不到自己了。他努力自制着不要露出喜出望外的表情,一时百感交集。
“这些数字好比密码。既然写在那份英文资料上,想来它就是密码表。我们来破解一下:3011,第30页,内容好像是根据实验鼠体重的不同增减药量,第1行第1个词是big;4233,第42页,说到这种新药目前已发现的四个副作用,第3行第3个词是four;1404,第14页,用药过程中病灶在X光下的演变,第4个词是X。这组密码表示的是三个单词,让我们联系中文想一想,一个‘大’字加上‘四’个‘X’,是什么字?‘爽’字!研究所所有人员里,只有你的名字,包含这个字!”
魏南通用力坐回椅子上,往后一靠,二郎腿一翘:你反驳吧。我看你敢反驳?你要是敢说“那是死者被袭击前写下的”,我就问“你是怎么知道的”。
他等待着这个对话的发生,等了许久没动静。扭头一看,好,刚才的晴天霹雳过于惊人,嫌疑人的瞳孔有些散大。他不是狡猾异常又定力过人,而是根本没这个反应能力。魏警官不禁深感失落:硬骨头固然难啃,但狠狠一口下去咬着块豆腐,也得把牙锛了。
“你可以否认这个事实,你可以认为那些数字根本不存在,即使存在也不是这个意思,这套说辞只是我凭空捏造、审讯中唬人的手段——哦,我也希望是,这个方法不错,受此案的启发,我决定将这样的神来之笔用在以后类似的案件中。但我保证,这次不是。你不得不承认,这世上确实有巧合,非常巧合的巧合。有这么个留言在手,我可以把它当成证据钉死你,弄个冤假错案出来,赶紧给上边一个交待。但我不会那么做。”魔术师一般,他话锋一转,“因为,我从来不认为,那是一个死亡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