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荀子、思孟及儒学的基本问题
前面的分析使我们明白,原来荀子之所以批判思孟五行,既不在于对“心”“道”等概念上的不同理解,也与性善论、天道观没有直接关系,而是在于五行概念体系与“形于内”“不形于内”的主张间所存在的表述上的矛盾,尤其在于荀子与思孟在仁、礼关系这一儒学基本问题上的分歧。至此,思孟五行之谜才算真正被我们解开,围绕于此的各种疑问也可由此得以澄清。对于思孟五行,曾有学者提出疑义:
孟荀的学说虽有分歧,但都以孔子为宗,荀子讲仁义礼乐也不下于孟子,如果思孟五行说只是仁义礼智信,或仁义礼智圣,荀子对子思、孟子采取这样的态度,依然是难以理解的。[61]
正是由于孟子将仁义礼智等道德范畴“纳入人心,归于人性,委诸天命”,才使得孔子的道德学说哲理化完善化了,它成为后儒道德性命修养学说之滥觞。如果把孟子这种主张归结为“僻违”“幽隐”,恐不符荀子攻诘孟子的本意。因为在这方面,荀子是无法和孟子划清界限的……因此,可以认为,荀子批评思孟五行说,决非指五种德行。[62]
这种说法显然是对儒学缺乏了解。其实,荀子与思孟的对立,并不在于他们是否都谈到仁义礼智圣,而在于他们如何理解仁义礼智圣,尤其是如何看待仁与礼的关系。对后者理解不同,对前者的看法不仅会有所不同,而且对包括人性论、天道观以及心、道等各个方面的理解,都会出现分歧。在思孟那里,仁或“德之行”是第一性的,礼或“行”是第二性的,前者不仅可以由内而外,表现为自主、自觉的道德行为,同时还可以沟通天人,上达天道,实际突出、强调的是道德主体的作用。而在荀子那里,礼是第一性的,仁是第二性的,礼被看作圣王的制作,是外在于个人的异己力量,仁只是对外在规范的操持、服从,不能进行道德创造。这样,由于荀子、思孟在儒学基本问题上的立场不同,对仁义礼智圣的理解自然也不相同,认为“荀子是无法和孟子划清界限的”显然是一种误解。实际情况是,对仁、礼关系的不同理解,不仅可以对荀子与思孟作出明确区分,而且是划分儒家内部学派归属的一个基本标准。
搞清了荀子批判思孟五行的原因,有关《五行》的成书年代上的争论也可获得统一。有学者注意到,《五行》的“推理环节较多”,“似过于抽象和复杂”,认为不像是孟子以前的作品。现在看来,这一看法值得商榷。《五行》推理环节的确较多,表述上也显得较为复杂,主要是由五行概念体系造成的,而与其年代早晚并没有直接关系。相反,《五行》这种特殊的表述方法与其“仁内义外”的思想一样,均是儒家的分化过渡时期的产物,它只能是在孟子以前,而不可能是以后。
另外,需要注意的是,荀子《非十二子》批判思孟五行时称:“子思唱之,孟轲和之”,认为子思、孟轲前唱后和,一脉相承。但从实际情况来看,他们二人对五行的理解并不完全相同,且有一定距离。子思五行说包括两方面内容:一是“形于内”的“德之行”,二是“不形于内”的“行”。前者指仁义礼智圣五行,称为德;后者指仁义礼智四行,称为善,所谓“德之行五和,谓之德;四行和,谓之善”(《五行·第一章》)。因此,子思的五行说实际是一种双重道德律,类似于当时流行的“仁内义外”说。而孟子虽然也谈五行,但由于反对“仁内义外”说,因此是主要继承了《五行》“形于内”的“德之行”,而不再关注“不形于内”的“行”,对五行的理解与子思已有所不同。此外,孟子多谈仁义礼智,故提出著名的“四心”说,而不是“五心”说。可见孟子在思想上继承了《五行》“形于内”的“德之行”,在概念上则主要使用仁义礼智四行,而后者在《五行》中却恰恰是“不形于内”的“行”。孟子也谈到仁义礼智圣五行:“仁之于父子也,义之于君臣也,礼之于宾主也,知之于贤者也,圣人之于天道也,命也,有性焉,君子不谓命也。”(《孟子·尽心下》)据庞朴先生的考证,上文“圣人”的“人”当为衍文,实际即是“圣”。[63]退一步讲,“人”字即使不是衍文,圣人本身就是圣的人格化,二者也是可以相通的。但孟子这里虽然谈到仁义礼智圣,与《五行》的理解却有所不同。我们知道,早期儒家学者往往在两种不同的含义下使用仁义礼智等概念,一是将其看作广义、抽象的,适用于所有的人,如《五行》的“德之行”;二是将其看作具体、相对的,只分别适用于具体的人伦关系,如郭店简《六德》篇的“义者,君德也”“忠者,臣德也”“智也者,夫德也”“信也者,妇德也”“圣也者,父德也”“仁者,子德也”等。前者的内容是广义的,在儒家思想体系中位置更为重要,后者的内容是狭义的,地位则相对次要。孟子上面关于仁义礼智圣的文字,显然更接近《六德》,而不同于《五行》。这些都表明,孟子与子思在对五行的理解和使用上确实已经有了相当的差距。因此很有可能,五行本是子思一个标志性的观点,孟子“受业子思之门人”,对此相当了解,并有所唱和,但由于二人的观点已有不同,主张已有变化,对五行的理解和看法也出现差异。所以,思孟前后相续,并不在于五行说本身,而在于其中“形于内”的思想。正是在这一点上,思孟之间存在思想的继承和联系。荀子批评五行时,将二人等量齐观,已明显有违事实,后人用“道统”看问题,往往只重其联系不重其差异,同样不可取。其实,不仅思孟之间思想存在着发展变化,就荀子而言,其对思孟的态度前后也不完全一样。《荀子·解蔽》篇说:
空石之中有人焉,其名曰觙。其为人也,善射以好思。耳目之欲接,则败其思;蚊虻之声闻,则挫其精。是以辟耳目之欲,而远蚊虻之声,闲居静思则通。思仁若是,可谓微乎?孟子恶败而出妻,可谓能自强矣。有子恶卧而焠掌,可谓能自忍矣,未及好也。辟耳目之欲,而远蚊虻之声闻,可谓能自危矣,未可谓微也。[64]夫微者至人也。至人也,何强?何忍?何危?故浊明外景,清明内景。圣人纵其欲,兼其情,而制焉者理矣,夫何强?何忍?何危?故仁者之行道也,无为也;圣人之行道也,无强也。仁者之思也恭,圣人之思也乐。此治心之道也。
那么,这个“空石之中”的“觙”有没有可能就是子思孔伋呢?种种迹象表明,这种猜测并非没有根据。首先,荀子将觙与孟子、有子并举,那么,这个觙也应该实有其人。有子是孔门后学最早的立派者,而孟子也洵然一大宗,与其地位相当的人不多,而子思是其一。其次,这个觙善于“思”,有一套“思仁”的方法,在“闲居静思”时要避免耳目与外界接触,否则便会“挫其精”。这个记载以往被注疏家看作寓言,认为匪夷所思,不可理解。而简帛《五行》出土后,正好有“仁之思也清”(帛书本作“精”)的内容,说明“思仁”确是子思思想的一个特点,荀子说觙“思仁若是”,应该不仅仅是巧合。更重要的,这个人名叫“觙”,而觙可能就是“伋”的讹写。所以,如果这个觙是实指的话,很可能就是孔伋。这样,上面这段材料便有了特殊的价值。退一步讲,即使这个觙不是实指,也不影响荀子以这种方式表达其对于“思仁”的看法。这对于我们理解荀子对思孟的态度,同样有着重要的意义。
根据这段资料,荀子虽对觙“思仁”的方法有所不满,但并不一概否定,而是认为其“辟耳目之欲”同孟子休妻、有子刺掌一样,是用了外在的手段,所达到的只是“浊明外景”,是一般的精神境界。而圣人“纵其欲,兼其情”,顺着情感欲望而动,又能自然符合于理,其所达到的则是“清明内景”,是精微的精神境界。所以“圣人之行道也,无强也。仁者之思也恭,圣人之思也乐”。荀子这里描述的圣人显然与他以后描述的“积礼义”“习伪故”的圣人有所不同,倒是更接近思孟笔下的圣人。他所谓的“仁之思也恭”“圣之思也乐”也与他以后反复强调的“合之以礼乐,通之以思索”(《修身》)、“礼之中焉能思索,谓之能虑”(《礼论》)、“大天而思之,孰与物畜而制之”(《天论》)存在差距,在家族关系上倒更接近思孟一系。有学者推定,《解蔽》一篇写于荀子在稷下学宫为祭酒之时。[65]此时荀子受到思孟后学及稷下道家的影响,故吸取了其重视内在体验、重视“思”的思想。而到其晚年写《非十二子》时,由于思想已经成熟,势力已经坐大,又见各派互相指责,争论不休,故以学界泰斗的身份,对包括子思、孟子在内的“十二子”进行批驳,展开清算。以前曾暗中接受的内容,现在却成为其批判的对象。
[1]王葆玹:《郭店楚简的时代及其与子思学派的关系》,见武汉大学中国文化研究院编:《郭店楚简国际学术研讨会论文集》,648页。[日]池田知久:《郭店楚简〈五行〉研究》,见《中国哲学》第21辑。
[2]参见庞朴:《竹帛〈五行〉篇校注》,见《庞朴文集》第二卷(《古墓新知》),117~151页。
[3]帛书本此段次序为仁、智、义、礼、圣。今依竹简本次序改。
[4]黄俊杰:《马王堆帛书〈五行篇〉“形于内”的意涵——孟子后学身心观中的一个关键问题》,见《孟学思想史论》第1卷,501~511页。
[5]黄俊杰:《孟子后学对身心关系的看法——以马王堆汉墓帛书〈五行篇〉为中心》,见《孟学思想史论》第1卷,75页。
[6]郭齐勇:《郭店儒家简与孟子心性论》,载《武汉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99(5)。
[7]杨儒宾:《德之行与德之气——帛书〈五行篇〉、〈德圣篇〉论道德、心性与形体的关系》。见钟彩钧主编:《中国文哲研究的回顾与展望论文集》,417~448页,台北,“中研院”中国文哲研究所,1992。
[8]庞朴先生注此句为:“四行,仁义礼智之不形于内者。”甚是。参见所著《帛书〈五行〉篇校注》,见《中华文史论丛》第4辑,48页,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
[9]下文云:“四行和,谓之善。”四行不包括“圣”一行,正说明“圣”是“形于内”的“德之行”。
[10]李孝定:《甲骨文字集释》第12卷,3519页,台北,“中研院”历史语言研究所专刊之五十,3519页,1974。
[11]魏启鹏:《〈德行〉校释》,95页。
[12]帛书本作“赫赫”。本之《诗·大明》:“明明在下,赫赫在上。”
[13]帛书本经作“圣”,说作“义”,今据竹简本改。
[14]帛书本此句脱漏,但说中有“仁气,礼乐所由生也。言礼乐生于仁义……”。
[15]帛书本此句作“仁义,礼智之所由生也”。
[16]“玉音”从上下文看,应作“玉振”,但帛书与竹简此句均作“玉音”[一说帛书作“王言”,见李学勤:《帛书〈五行〉与〈尚书·洪范〉》,载《学术月刊》,1986(11)],故这段文字仍有讨论的余地。
[17]竹简本无此段。
[18]参见庞朴:《忧乐圆融——中国的人文精神》,见《一分为三:中国传统思想考释》,295~322页,深圳,海天出版社,1995。
[19]但这里的“表现于外”与前面所说的“不形于内”并不是一回事,“形于内”“不形于内”的“形”是就存有的意义而言的,是指仁义礼智圣五行的具体存有状况;而“形则仁”“形则圣”“形则智”的“形”是就作用、表现而言的,是由内而外的显现,以往学者往往把这二者混同起来,因而造成对《五行》思想的误读。
[20]帛书本作“颜色容貌恋恋”。
[21]关于“变”“恋”字形的关系,参见荆门市博物馆编:《郭店楚墓竹简》,152页注26,北京,文物出版社,1998;国家文物局古文献研究室:《马王堆汉墓帛书[壹]》,25页注16,北京,文物出版社,1980。
[22]庞朴先生对“直”与义的关系做了很好的说明,参见《帛书五行篇研究》,115~120页。
[23]有学者认为义、礼“无附加思、忧、中心等字眼,是否意味着……仁、圣、智三行,尤其是圣、智二行的源生与修成,较诸义、礼二行更为由‘内’?”(陈丽桂:《从郭店竹简〈五行〉检视帛书〈五行〉说文对经文的依违情况》,见《本世纪出土思想文献与中国古典哲学研究论文集》上册,台北,辅仁大学出版社,1999;又载《哲学与文化》,第26卷5期,1999。)这种看法虽有一定道理,但并不准确。义、礼虽具有“外”的特点,这主要是由自身性质决定的。从《五行》的论述来看,依然是把它作为“形于内”看待的,认为是由内而外的显现。这与圣、智基本是一致的,只是具体论述方式稍有差别而已。
[24]帛书本作“贺”,而《说》解释为“衡”。
[25]竹简本作“晏”,帛书本作“罕”。周凤五先生读为“显”,盖显与罕、晏古音相通。参见周凤五:《简帛〈五行〉一段文字的解读》,“简帛文献对思想史研究的方法论启示”工作坊论文,香港中文大学,2012年6月。
[26]竹简本作“访”,整理者认为是“诊”字讹形。诊,借作“轸”,帛书本即作“轸”。帛书整理者认为:“《楚辞·惜诵》:‘心郁结于轸’,王逸注:‘轸,隐也。’”(国家文物局古文献研究室编:《马王堆汉墓帛书[壹]》,25页注26。)周凤五读为“隐”,“二字音近可通”,见周凤五:《简帛〈五行〉一段文字的解读》。
[27](汉)郑玄注,(唐)孔颖达疏:《礼记正义》上册,414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