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我的妹妹丁奇珍给我很大的帮助,还有我的妻子,还有我的外甥女,还有邻居和其他许多人。”
“你写这份坦白书,也有什么人帮助你吗?”
“没有,我一个人写的。”
“关于检举部分呢?”
“那更没有旁的人知道。”
洪秘书点点头,表示满意。他把皮包里的物证,按照坦白书所开列的名目,一件件仔细核对,随后,从一个牛皮纸的文件袋里,抽出一张张的纸卡,看了看。
他又问贡尚烈说:“根据了解,你在火车里的时候,曾经在一个黑色硬纸面的小本子上写过些什么,有没有这回事?”
贡尚烈吃一惊:“想不到他们老早就看出我的问题了。”接着,他连忙应道:“有。我写的就是两个解放军同志的话。这虽然不是什么机密消息,但是一个新兵,150米射击,三枪三中,打了14环,还是不满意。这是我从来没听到过的。我当时认为这种情况说不定也有用处,也可以做情报资料,所以我把它记了下来。这一节我也已经写在坦白书上面。”
“你的黑色小本子呢?”
“喔,在这里。”
他在自己的新的棉中山装的口袋里摸一摸,掏出一个小本子来,双手递给洪秘书。这时他才想到那个年轻的列车员何以不时在寝室门口张望的原因。
“前天,你到保安桥去调查干秉山,身上穿的,不是现在这套衣服吧?”洪秘书瞧瞧另一张纸卡,又瞧瞧他那件中山装。
“嗯——”
“根据了解,那时候你穿一件深灰色的西装大衣,还戴条黑领带,是不是?”
“是,完全对。”贡尚烈又记起了那个戴铜边老花眼镜的老鞋匠,实在,他的眼睛并不老,也不花。“这件中山装是我的妻子给我买的,在大除夕晚上,我才穿上身。那件花呢大衣还搁在家里,要不要我去拿来?”
洪秘书摇摇头。“那没有必要,我只是核对一下。”他把纸卡一张张拿起来,同贡尚烈写的坦白书,一起放进文件袋里去,“贡尚烈,今天就谈到这里。我去打电话报告局长,你坐一坐。”
在洪秘书离去后的短短的时间中,贡尚烈的内心活动的过程却是长长的。从他一踏进公安局后所遭遇的种种待遇上估量,他意识到他不像会给枪毙了。因为,在台湾的时候,他所听到的,共产党对付任何特务,不管罪大罪小,只有一个办法,就是枪毙,所以他最怕的也就是枪毙。此刻,他对于他的妹子和妻子的话,也有了进一步的信心。他开始相信人民政府的坦白从宽的政策是能够兑现的,而不是要鱼儿上钩的诱饵。不过,他觉得他自己的历史太复杂了,陷落在泥坑里的时间也太长久了,他还不能过早地乐观。
他想:“洪秘书说,我的坦白书‘比较’彻底,那不是说还不是‘完全’彻底吗?我过去干的龌龊勾当,虽然已经全盘托出了,可是日子久了,有些细小的事迹,可能不全部记得。还有检举部分,我不但把这一次任务写得详详细细,连我能够记得清楚的上一次回来组织和联络的几处情报站,也都一一写上了。但是还有没有遗漏的地方呢?”
他想,反反复复地想,总觉得他还不能掌握自己的命运。
洪秘书离开的时间并不太长,但在贡尚烈的心里,却觉得很久很久。他感觉头有些发胀,心房也跳动得不太正常,坐着不舒服,打算立起来走动一下,可是他又不敢轻举妄动。
“我究竟还是个罪犯,罪犯可以在公安局的会客室里随便踱步吗?不,不行。”他的思维活动又转换一个方向,“洪秘书为什么还不来?是不是我的坦白书还有问题呢?”
忽然,他听得轻轻的脚步声,洪秘书拿着一个报纸包的纸包,从容地走进来了。贡尚烈也霍地站起来。
洪秘书说:“贡尚烈,你回去吧。”
“回去?回——回哪儿——”
“自然,回你的家里去。”
贡尚烈呆住了。他张一张嘴,却没声音吐出来。他跟秘书的距离不到一公尺,秘书的话语简短而清晰,他清楚地听到叫他回家去,可是他实在不能够理解这一句话的意思。
秘书又温和地说:“你的案件还得核对,检举部分也须侦查证实,故而需要一些时间,才能做出决定。现在,你不必再顾虑什么,人民政府对走错了路而有决心改过的人,都是抱着欢迎的态度,即使他过去有很大的罪恶,也都是要从宽处理的。现在你尽可以安心地回家里去。”他把手里的纸包递给贡尚烈,“这里是你的衣料、糖果和钱,你拿回去吧。”
贡尚烈在迷迷惘惘的状态中,慢吞吞地接受了纸包。他的呆滞的眼睛凝视着对方的脸。
他问:“要不要——要不要取——取个保?我的妹子是大成小学的教师——”
“不用。”洪秘书摇摇头,阻止他,“要是有什么需要查问质对的事情,我们会随时通知你。”
“是。”
“好,现在,你回去吧。”
“谢谢,谢谢,洪秘书!”
在贡尚烈转身退出去的当儿,洪秘书又补了一句。
“贡尚烈,我有个建议。浙江图书馆里有不少新的书籍报纸,你不妨趁这个空儿,多多阅读一些。”
“是。”贡尚烈重新转过身来,“我一定要从头学习。谢谢,洪秘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