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和还想和他讲话,但他的汽车已经风驰电掣地去了。悟奇的书记张窥微见悟奇回来时面有得色,料知他侦查宝官失踪的事必已有所发现,忙向他问侦查的经过情形。悟奇把宝官已经惨死,被弃尸在振华布厂后面,以及他在那大路上和支道口的侦查所得和他的种种推测讲述一遍,又说明他现已决断,亟待实施的办法。
再道:“我一人不能照应两处,不得不请你帮个忙。我知道当地只有两家黄包车公司:一家叫做飞龙,一家叫做朋星。我并知道日班的黄包车夫都是下午六点钟交班,交班时都得把黄包车拖回到公司里去。因此,我要请你前往朋星公司,等那些黄包车夫回去交班时,你可逐一的向他们询问。既然悬出重赏,那个车夫肯定承认。你问明白后,务必留住那车夫一会儿,而打电话到飞龙公司通知我好立刻赶到,再实行第二步的计划。万一问不明白,你就回来好了。”
窥微一一的答应了。悟奇瞧瞧时钟,已是五点半,不敢怠慢,便和窥微一同出门,分道而往。且说悟奇坐着汽车,去往飞龙公司。这公司的账房本认识他,见他忽的来了,知道必是探案,忙上前招呼。悟奇略和他闲谈半晌,那些黄包车夫已陆续的前来交班、缴付租金。
悟奇站在账房门外,等他们缴了车租后便拦住他们问道:“你们今天拉车时可曾拉过一个人:提带着一件长方形的木箱之类,从小路去到绿草滨大路口即便停下,那人扛着那木箱顺那大路步行过去。谁曾拉着的,快直说出来,我这里有十元的赏金立刻赏给他,且和他并无妨碍。倘敢隐匿不说,将来查出来时却定重办。”悟奇这样一连问了好几遍,那些车夫都很直爽地回说不曾拉着。悟奇不由得心中烦闷,暗想:“这里既然没有,谅必是在朋星公司了。万一那里也问不出来,那么那两道车辙定是私家包车或是野鸡包车留下的,那可就盘查较难了。”正想间,那账房高声喊道:“宋先生,朋星公司有人打电话给你!”
悟奇知道是窥微打来,他必已问出那个车夫来了,连忙走进账房到电话机前答话。据窥微说,那个车夫已经问出,留在公司里,叫悟奇快来。悟奇不敢怠慢,别了这账房,乘车前往朋星公司。到了那里,由窥微引到那个车夫前,悟奇再向他盘问,他回答的情形和悟奇预料的果然不差。不过,那乘车的男子所携带的并不是木箱,却是一只簇新的白皮箱。又说那只白皮箱放在车上很有分量,箱中必装着什么。悟奇听说,知道必无错误,那皮箱中所装的必然正是宝官的尸身。忙再问道:“那男子在什么地方唤你车子的?”
这车夫道:“这个我可记不清了。”
悟奇道:“不多一会工夫的事,怎么便会忘却?你想想看,想出来就另外再赏你五块钱。”
这车夫不肯直说,原是想敲竹杠,既已达到目的,自然便说了。他说:“那男子是在和平里口唤的。那时,他把那皮箱是扛在肩头上的。”
悟奇晓得和平里是条不通的弄堂,想来那男子正住在那里。便再问道:“你可瞧见他是从里内第几家门内走出的?”
这车夫道:“好像是第二家,或是第三家。”
悟奇又问那男子的身段容貌。
这车夫道:“他是中等身材,却很肥胖,身上穿着白洋纱衫裤。”
悟奇陡的想起宝官失踪前,他家后门外曾有一个男子往来徘徊,也是这般模样,想来正是一人罢!当下,悟奇和窥微押着这车夫一同乘汽车来到和平路口,停了车,叫车夫在车中等着,他们二人却缓缓地步行走进和平里,见里内都是东洋式的房屋,大门开了便可瞧见客堂里。这时天色将晚,气候仍热,家家都开着大门乘凉。悟奇一壁往里内走,一壁十分注意各户人家,对于第二、第三两家格外注意。见第二家的客堂里正有几个人在吃饭,第三家的客堂里却只有一个中年妇人独自坐着,虽未点灯,觉得黑暗,但悟奇敏锐的眼光一眼已瞧见在客堂里一张方桌的下面,端端正正放着一只白皮箱,这是何等可疑的事实啊!悟奇忙叫窥微兜到这家的后门外伏着,并须端整好手枪防有意外,他自己却从大门进内查勘。窥微应着去了。悟奇随即大踏步跨进大门,并随手把门推上。这妇人非常惊慌,正要叫喊,悟奇已把手枪对住伊,不许伊作声。并问伊道:“这屋里还有何人?”
伊道:“他们都出去了,我一个人。”
悟奇这才把心放下,高声喊了一个暗号,窥微是听惯的,便从后门入内,也把后门关上。
悟奇再问伊这皮箱从哪里来,伊说是伊丈夫带回来的。悟奇又命伊开了电灯,拖了这皮箱先量了长阔尺寸,和绿草滨大路上的凹痕大小正是相同。又打开箱盖瞧,看见里面照例有一层蓝布,夹里已被撕去,在这露出的糊裹的木板上很显明的有好多斑迹。
悟奇苦声说道:“可怜这正是宝官的血迹啊!”又问伊撕下的蓝布藏在哪里,伊回说并不曾撕,伊丈夫带回来时便是这样。悟奇不信,厉声追问。伊究竟是一个庸愚的妇人,怎经得起悟奇的哄吓诈骗?不多一会,伊已无话抵挡,直说出来,说是蓝布正是伊撕下的,藏在灶间里碗橱的下面。窥微便去查看,结果搜出一堆蓝布,已撕得七零八碎,凑在点灯光下,更瞧得出布上有许多血渍。悟奇知道正是装着宝官尸身的物件,已毫无疑义,便再向伊追问伊丈夫现在哪里,平日做什么生意。
伊见事已破露,哭丧着脸答道:“我丈夫向在霞飞路汪公馆当差,此刻必在汪公馆里。”
悟奇又问明白伊丈夫名叫黄阿贵,是个身体肥胖的人。悟奇料知凶手已得,必无错误,只恐公然的去捉或至打草惊蛇,被他逃脱,略一沉吟,已得到一个主意,便对窥微说明,叫他去干。又说:“我的面貌认识的人太多,前往必多不便。倘被他临时瞧破,必致误事,还是你去走一遭,我在这里守着那个黄包车夫,你先押他到这里来,他也是一个重要的证人啊!”窥微答应了,一一照办。窥微到了汪公馆后,下车走进大门,见门房里坐着好几个人,都是当差的模样。窥微一本正经地问:“这里有个名叫黄阿贵的吗?”
其中一个胖人首先应道:“你寻他做甚?”
窥微道:“我是济群医院的执事。因为院里刚才收到一个被汽车撞伤的妇人,据伊说,伊是住在和平路和平里第三号,又说伊丈夫黄阿贵是在这里当差。伊的伤势幸而不重,经医生包扎后已送回家去,伊再三央托我们到这里来给黄阿贵送个信,叫他立刻回去。”
这胖人越听脸色越白,等窥微说完,他嘎声道:“我便是黄阿贵!伊怎会被汽车撞伤的?”窥微道:“这个我也不是很清楚,你回到家里自会明白。家里没人照应伊,你还是快些回去。我是乘汽车来的,可以顺便送你回去,免得耽搁。”
黄阿贵丧魂失魄似的连声道:“好!”立刻起身和窥微同行。不消多会,汽车已停在和平里口。黄阿贵一跳下车,飞步走进里内。窥微紧紧随着黄阿贵踏进了家门,窥微也已走进,一壁反手关门,一壁喝道:“他便是黄阿贵!”
悟奇迅速得和闪电一般,转眼已握住了黄阿贵的两手,再命窥微把预备下的绳子捆好他的两手。黄阿贵瞧着这开着箱盖撕去夹里的白皮箱和这个依稀认识的黄包车夫,心下已知不妙。但还勉强喝问道:“这是怎么一回事?你们莫非是强盗吗?”
悟奇冷笑道:“什么事须得问你啊,你是干的好事啊!从灶间里劫走了汪孟和的儿子宝官,又把他割断静脉害死,抛尸在绿草浜振华布厂后面的荒场上,如今还想抵赖吗?我想那是万万不行的了!这白皮箱是一个物证,这黄包车夫是一个人证。而况你妻子已承认了,我劝你也直说了罢,敢作敢当那才是个汉子!”
黄阿贵一声不响低头站着,一会才恨恨地道:“谁叫我贪图小便宜的?倘连这皮箱弃去,如今也没有证据了,我尽可不承认。偏偏我不舍得这只新皮箱,抛弃尸身携带回来,却成了一个犯罪的铁证,叫我怎样抵赖过去?”
悟奇道:“你既知道如此,便不必再抵赖了。我想,你所以下这毒手,必也非本心,定另有主使之人。你倘直说出来,我们当能念你是被动者,设法成全你。否则杀人偿命,律有专条的。”
黄阿贵望了悟奇一眼道:“我本认识你的容貌。不过,今天才佩服你的本领。你的话果然不错,我委实是受了我主人的驱使,贪图他二百元的酬费,便干下了这杀人大罪,我真太糊涂了!”
悟奇问道:“我知道你主人姓汪,他名叫什么?”
黄阿贵道:“他名叫仲和!”
悟奇一听这话,心中陡的一动,忙接口道:“他哥哥不是叫孟和吗?他再有一个弟弟,如今正患重病,对吗?”
黄阿贵道:“你已完全知道了。我纵要骗你,又哪能骗的了?是的,他哥哥名叫孟和,那害病的弟弟名叫叔和,他们原是兄弟三人。叔和病得很厉害,大概早晚就将死了。”
悟奇道:“正因为他死期已近,便引出这件惨事来。我想,你主人仲和只有一个儿子,叔和却是无后,对吧?”
黄阿贵道:“谁说不对?我主人见叔和将死,非常艳羡他那笔丰厚的遗产。只是,他只有一个儿子,孟和却有两个儿子。叔和死后,自然由孟和的次子承继他,因要夺得那遗产,便定下这个毒计,叫我设法把孟和的次子宝官劫来,再把他害死,于是孟和也只有一个儿子。论理长房长子不能兼承,自然由他的儿子承继,叔和的遗产便可到他的手里了。我把宝官劫来后,便藏在这里,斟酌处死他的方法。昨晚,我主人对我说,叫我用把快刀割断他手腕的静脉,又叫我买只皮箱装他的尸身,抛往荒地去。我主人又说,彼此到底是叔侄,不忍心宝官的尸身被野兽吃掉,叫我拿张纸写上他的姓名地址,那么有人发现了尸身,自然按照着去通知孟和,好让他们前来收尸。我们以为做得很周密了,谁知偏巧碰在你的手里,自然是万难幸免的了!”
悟奇点头道:“你说的是实话,我相信!”又对窥微道:“你可把这干人犯一齐先押往警署去,我去通知孟和,让他早些明白真相,好再赶去捉拿那个谋毙亲侄、侵夺遗产的恶贼——仲和!”窥微称好,当即分头前往去了……
原载《紫罗兰》,1927年8月第二卷第十五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