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业务点滴
我接手的第一件工作,是为《历史研究》写一篇复刊词。为了我能够写好,编辑部开过一次会议。大家你一言,我一语,或说要破旧立新,或说要有靶子,但未得要领,也没有一个具体的指导精神,我实在很为难。熬了两个通宵,得了习惯性的偏头痛,好不容易凑成一篇,交上去,不能用。原因很简单:目标不明确,没有战斗力。
其后,撰写复刊词的任务落到了宁可的头上。他大概知道一些内情,或许他撰写的稿子在发表前经过了“梁效”把关修改,反正定稿的发刊词充满了火药味。比如批判“文革”前的编辑部,用了“群魔乱舞”一类的字眼。这恐怕要令黎澍伤心。宁可是黎澍非常欣赏的,我想他不至于用这种词语。
那时“评法批儒”正在**,从古代史到近代史都要找出典型来,章太炎被定为近代的“法家”。我曾被要求领衔撰写一篇讨论章太炎的“法家思想”的文章。编辑部近代史组的几位同仁,包括负总责的胡绳武在内,私下对于“评法批儒”都持保留意见,大家一致认为近代无法家。但任务被派到头上来,只能硬着头皮上。
奉命与我一起做这件事的还有两人,一个是刘耀,他是研究现代史的(那时以1840—1919年为“近代”,以1919—1949年为“现代”),对章太炎没有兴趣;另一个是方黎燕,她是一个工人,只有初中文化,还不到20岁,根本读不懂章太炎的文献。因此,此事只能由我独立承担。
1976年摄。右一为方黎燕
我不认为章太炎是法家,偏偏又要评论他的“法家思想”,该怎么办?左思右想,决定避重就轻,专门评述他的《訄书》。在拿定主意之前,我还特意去征求东老的意见。东老觉得可行:“这样做,既可以完成任务,又可以回避一些牵强附会,很好。”考虑到《訄书》艰涩难懂,他还特意介绍我去向马宗霍请教。
马宗霍是太炎的及门弟子,在中华书局工作。我去拜访他,他很热情:“我这里有一个没有标点过的本子,你先拿回去,标点一下给我看看。”
过了一些日子,我拿着标点好的部分《訄书》再去向他请教。他仔细看了一下,说:“你能读得懂的,要不然怎么这么快就都标点出来了呢?”
我说:“我只是根据语气、结构加以标点,毕竟是肤浅的。太炎先生的文章,还有很多很深的意思,希望您能指点。”
马宗霍叹了一口气,说:“我老实告诉你吧,我们跟着太炎先生学习的,包括在日本时期就跟着太炎的鲁迅,都没有哪一个真正弄得懂先生的奥义。先生的文字太艰深,很少的文字要表达很多意思,领悟不易。中国的文字本身就具有多义性,可以做多种解释的,只要能够言之成理就可以了。你放心写吧。”
经马先生这么一打气,我倒是有点勇气了。回去之后,认真研读《訄书》,做了很多笔记,写成了一篇《论〈訄书〉》,在方黎燕、刘耀和我的名字中各取了一个字,凑成一个笔名(好像是“黎耀章”)署上,总算交了差。
在编辑部的最主要工作,是做编辑,还要外出组稿。为了组稿,有的同事几乎把全国胜地都跑到了,看遍了祖国大好河山。我的出差地点则非常固定,只有一地,就是武汉。之所以一出差就争取回武汉,主要是家庭的关系。那时妻子健康出了点问题,一度怀疑是乳腺癌,这令我非常担忧。小女儿还小,后来又发现眼睛有点问题,做父亲的当然非常牵挂。
回武汉出差,我既组中国近代史的稿子,也组中国古代史的稿子,还组世界史的稿子。组稿的过程中,大家喜欢问我一些情况,我也就热心介绍一些京师动向。没有想到,待“文革”结束,华师政史连的几个同事(主要是弄马克思主义的),突然贴了我一张很大的大字报,标题“十问章开沅”,说我是“四人帮”黑线,回武汉组稿时经常传达“四人帮”的黑指示。我在心里叫苦:“文革”的时候,我被说成是中宣部黑线在桂子山的代理人,批判大会上,给我的黑牌上写着“反革命修正主义分子,刘邓黑干将”,“文革”结束后,我又成了“四人帮”黑线上的人!
因为这张大字报,学校还专门立了案。既然立了案,那就必须调查清楚。学校派了党支部的一个干事前往北京,专门调查我在编辑部时的表现。被调查的人都是我的好朋友,他们以为有人要陷害我,因此对调查者颇不客气。有位朋友在被调查时说:“章开沅和‘四人帮’有什么关系?他在编辑部的时候是受批判的,是重点批判对象。他那样子,能成为‘四人帮’的人?”最后查无实据,只有销案了事。
我在编辑部的时候,确实遭到过批判,但也说不上“重点批判”。挨批的起因,是我负责校对的一篇张春桥的文章,标点错了两处。我自认编辑、校对都很认真,但还是出了纰漏。自古“校书如扫落叶”,要做到滴水不漏,几乎不可能。因此,编辑部的同事们都表示理解。曹青阳也没有摆出要严肃批评的架势。但负责监督我们的“工人杰出代表”中的那位老王师傅,坚持要对我展开批判,于是在编辑部内组织了一次批判会。我们虽然都称老王为“王师傅”,但他其实不是一般的工人,是党委副书记,有点工人贵族的样子。
老王师傅横眉怒目,带头发炮,说之所以出这么大的问题,是因为我有资产阶级名利思想,不安心在《历史研究》编辑部好好干,却去为人民出版社写书,出版《辛亥革命前夜的一场大论战》,这是非常严重的问题,是对无产阶级司令部的态度问题云云。他曾是“四人帮”一手培植起来的天津东站写作组负责人,自然要表现得忠心耿耿。
在他之后,有几位党员也不得不说了一些应景的话,但批得有气无力。随同老王来的两位年轻师傅,也没有热烈附和他。由于写《论〈訄书〉》期间方黎燕与我接触较多,萌生了学习文史知识的兴趣,我在业余经常作点辅导,她感觉颇有收获,自然不会批判我。(后来,方黎燕因此遭到老王批评,说她被资产阶级专家“同化”了)小王师傅很直爽,批判会上没有向我开炮,后来还找机会告诉我,在批判会之前,老王找他们讨论了一下,认为我是编辑部内的“资产阶级代表人物”。
据小王讲,老王之所以觉得我是“资产阶级代表”,一则我还不是党员,二则说话“有点随便”,三则我收到家里寄来的零用钱最多,四则我有前科,以前不是“无产阶级司令部”的人。我一听,哑然失笑。胡绳武的工资是每月140元,我的工资是每月120元。他不是“资产阶级”,我却是“资产阶级”!我妻子多给我寄一些钱是有原因的,一则她看我此前数年一直挨批挨整,生活很苦,现在难得在北京放松一下,北京东西贵,还有点应酬,不能太寒碜;二则我的小女儿患眼病,为方便治疗,有一段时间被送到北京与我同住,我们是两张口吃饭,花销自然也高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