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土炕与窝头
受训期间,生活非常艰苦,睡的是冷土炕,吃的是硬窝头。
中原大学在宝丰已经招生,迁到开封之后,这些学员很快就把河南大学的宿舍住满了。我们在报名之后不能立即受训,最重要的原因就是宿舍问题无法解决。最后是利用了贡院。贡院本是科举时代开科举士的地方,是一个神圣的所在。但在清末废除科举之后,贡院也就多被闲置。国民党统治时期,开封的贡院曾经改作马棚。年久失修,屋顶都挡不住风雨了。开封解放后,贡院被重新修缮了一下,由军马的宿舍摇身一变,成了我们的宿舍。
宿舍是长方形的,面积颇大。宽的两面都是墙,长的两面,一面有窗户,一面是墙。在窗户对面的墙下,用土坯砖砌了一排炕,那就是我们睡觉的地方了。由于条件有限,炕是冷的。炕上铺了一点席子,盖的则是一条两斤半重的棉被。隆冬时节,每个屋子里生一个火炉,用一根铁管把煤气导出去,上面烧点开水,就算是“供暖”了。隆冬冷炕,虽然屋子里睡了很多人,还是非常冷。如果夜晚下雪,第二天一早起来,可以看到被子上的雪花,那是因为屋顶铺得不严实。
我们的家当,除了那床两斤半重的被子,还有一个铝制的洗脸盆,倒是很厚重。说是洗脸盆,其实洗脸是它,洗脚是它,洗澡是它,洗衣服还是它,绝对“多功能”。那时候,“洗”也是一个奢侈行为。中原大学那一片还没有自来水,用的都是井水,碱性的,不好喝,也没有那么多水让我们放开喝、放开用。早上洗脸时,每个人发一点热水。多大一点?就是一个小瓦钵,一钵子水。因为水少,洗脸盆早上都不用上班,毛巾也不必担心被水浸泡。领了那一钵子水,喝一小口到嘴里,脖子一仰,“咕咕咕咕”,吐掉,漱口仪式结束。用手把剩下的水往脸上抹一抹,用毛巾稍微擦一擦,洗脸仪式结束。
开水除了喝,还有一个重要功能:烫虱子。卫生条件不好,虱子很多,与它们的战斗也要费点心思。烫虱子时,洗脸盆必须上岗。洗衣服时,它也要上岗。由于井水不够,我们经常用弹坑里的水洗衣服。开封打过仗,留下很多大弹坑。下雨之后,弹坑里会有积水。弹坑里的水也是碱性的,可以去脏。用弹坑的水洗得差不多了之后,再用干净一点的井水清洗一下。洗澡时,洗脸盆也要上岗。不过,对它而言,这方面的任务不会太重。由于缺水,加上平常学习很忙,不到休息日,是不可能洗澡的。
休息日里,要与虱子做斗争,要洗衣服,要洗澡,要做室内清洁,杂事也不少。忙完了,可以到外面逛一逛,或者会一会朋友。有一回食堂改善伙食,为我们做了一些绿豆丸子,还有一点花卷。我们多了一个心眼,把属于自己的那一份都留了下来,没有舍得当场吃掉。因为已得知,熟识的几位金女大同学刚到中原大学,想用这难得的好东西招待她们,表示欢迎。见面之后,我们请她们吃绿豆丸子,并得意地说:“这个是好吃的东西,我们吃了的,好香。”她们一尝,皱起了眉头:“你们才来几天,就装老革命了?”其实,哪是装呢,相对于平时的伙食,绿豆丸子真的是奢侈品了。她们才从南京过来,解放区的绿豆丸子当然无法刺激她们的味蕾。不过,很快,她们就被同化了,知道绿豆丸子确实是好东西了。
我们平常所吃的,是用已经霉变的高粱做出来的窝窝头。个儿很大,颜色发黑,硬度相当高,有人开玩笑说,我们的窝窝头冷了之后,可以打死人。有人还给它取了个具有开封特色的名字:铁塔。味道呢,堪称五味俱全:又苦又涩,还夹杂点霉味和酒糟味。为什么吃得这么差?原来,共产党为了不增加新区(当时河南才解放,属于新区)人民的负担,发动民工,利用手推小车,千里送军粮。结果,在出发地好好的粮食,在千里运送的过程中,经不起风雨的侵蚀,送到各单位食堂时,早已悄悄变质,做出来的窝头又黑又硬,哪有营养?
长期吃这种窝头,没有什么菜,更不要说油水,对人的考验还是很大的。大家普遍遇到的一个问题是:大解困难。并且,解出来的和吃进去的差不多,又黑又硬。讲这些事情,我都有些不好意思了。不过,为了增加一点历史感,我还要再提一下我们的“厕所”。露天的,顶多有个小坑。拉在那里,一滩一滩,连狗都不吃。
生活条件如此,很多人都有点打退堂鼓,我们也后悔当时不该离开许昌:“要在许昌,好歹有个干部身份,待遇要好一点。”我也曾经动摇过。时值严冬,我就是那双大头皮靴,没有棉鞋,没有毛袜,脚被冻坏了,严重时连鞋子都穿不进去。那个时候,真有点动摇。
一位毕业于燕京大学的老干部看到了我们的情绪,开导我们:“你别看现在苦,将来回忆起来,可能会觉得很幸福。”我们虽然没有顶撞他,但确实很难理解,这么苦,怎么会是幸福?我把他这句话在心里放了几十年,现在想一想,他说的还是没有错。回过头去看那一段生活,虽仍能理解那时的艰难,但并不觉得痛苦。那时确实是冲着民主和自由投奔解放区的。为了民主和自由,艰苦奋斗过一段,与贫苦大众过一样的生活,还是很值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