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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陈寿的理念与三国志(第1页)

二、陈寿的理念与《三国志》

谯周之史学风格,当时史学大家司马彪及陈寿,均不完全取法,前者批评而反对之,后者则似因有师生之谊,未便大加批评,转以治史成果以示与师说不同而已。要之,自谯周以后,巴蜀史家治史范围集中于益部,正反映了他们学风的地方色彩,而陈寿则是最突出的一人。陈寿的成长背景及学术渊源如此,从谯周习史,以其卓越的史学天分,成就遂超越其师。然而陈寿“锐精《史》《汉》”,则谯门史学已不能限制于他,而能直探史迁、班固的史学;加上遭遇三家归晋的新局,故其史学构思不仅与谯周不同,抑且亦有异于迁、固也。作者不欲于此赘论《三国志》各种史学问题,仅就本节主题,略述其正统观念下之有关构思而已。

关于此问题,历来学者对陈寿多加以责难,大要不外集中于《三国志》之帝魏、抑蜀、回护此三者,赵翼综诸前说,遂举证历历以论之。[25]论者大多认为此三点间具有某种关系:此即帝魏所以抑蜀,既帝魏抑蜀,是以回护于魏之篡迹也。是则帝魏实为问题发生之核心焦点。作者不欲空言虚说以论其事,兹欲就下列数点以作析论:

第一,陈寿《三国志》原是三书分行的,三书既分行,显然有表示当时正朔有三之意。这是一个政治事实,也是历史事实,当时承认此事实者大有人在,陈寿是一个实录主义的大史家,故亦了解此问题。下列笔法可观察到陈寿此观念的表示:首先,他以魏为帝,但却称蜀、吴为“主”。主也者,君主、主上也,皇帝的别称,有错开之意而无贬抑之意。如卷二《文帝纪·评曰》称魏文帝之才艺胸襟,谓“古之贤主,何远之有哉”!称帝为主,于此可见其意,盖格于帝魏,故以天子之正名用于魏,以别称用于蜀吴而已。其次,《魏书·后妃传》各述诸皇后,而《蜀书·二主妃子传》亦径称“某主某皇后”云云。皇后之夫为皇帝,皇帝之妻为皇后,既正称蜀汉诸皇后,即表示陈寿无贬抑之意,并由此表示蜀皇后之夫虽称为先主、后主,盖亦意谓皇帝也,表示正朔并非唯一于魏。再次,《蜀》《吴》二书诸主传中,直记其主“即皇帝位”或“即尊号”;立“皇太子”或太子“袭位”亦径记之,从未运用僭、伪诸字。僭即伪位等笔法,两晋以降史臣入主出奴,常持之以为本朝争正统,是否认其他政权之常用甚至必用字眼,煌煌然明书于国史者,陈寿舍此不为。陈寿好友李密,《陈情书》中声称“臣少仕伪朝”蜀汉者,寿亦不效法之。是则陈寿不视吴、蜀为僭伪之意,可以知矣。最后,三书各书其君臣政府,一再直称其君臣如何如何,述机关官称,也不加“伪署”“私署”诸字,如称蜀丞相、吴丞相等,用以表示三国皆各为主权独立之国,其政府组织亦为政治独立的实体,互不臣妾也。蜀汉《投降表》,后主降称其官为“私署”某官,此为陈寿以后史官常用于僭伪之国的字眼者,陈寿不法其故主之意,也不遵当时史官之规,其旨不喻而明。

上述四者皆是表达正统观念的关键之处,陈寿之构思笔法,已足以表示他承认正朔有三的历史及政治事实。并且,他是先有此认知,然后始有此笔法构思,进而将三国各分裂叙述,使其君臣各自鱼贯雁行,互不臣妾隶属,以符鼎立之事实也。《三国志》卷四十七《吴王(权)传·评曰》称权能“自擅江表,成鼎峙之业”,是则陈寿全书的分行结构实乃符合历史事实的杰创,虽在帝魏前提之下,而上述构思笔法实不失为佳构。

第二,陈寿“精研《史》《汉》”,故能直探马、班新史学之旨。马、班皆是欲以究天人之际而通古今终始之变者,故陈寿于三国发展,亦谨遵“原始察终”之旨。魏国王迹之兴始基于曹操,曹丕只是坐享其成耳,是则不述操迹,即无以知丕何能甫嗣爵位即能成篡,原其始遂不得不先究曹操之兴,既帝丕则必须追纪操之事,此情况与汉高和光武靠本身努力而王,不必追溯者不同,陈寿遂本史迁特立《秦本纪》之旨,创下原始追王之例。及至魏末,晋三祖宗实已移权,故《三少帝纪·陈留王奂纪》末云:“天禄永终,历数在晋。”用示曹魏一德之始终也。

同理蜀汉之兴,始于刘二牧与西南天子气的天人关系。二牧与二主虽家系不同,但其兴起之迹实相连。陈寿不列二牧于《魏书》,次于董卓、袁绍、刘表之列,而追冠于二主之前者,其意可知。《后主传》一再称呼刘禅为“后主”,及其降于魏也,即称之为“公”(后主封安乐县公),用示天命在魏,以符巴蜀学人天人之际的解释,及政治的客观形势也。蜀汉盛衰之间,终始之际,陈寿在《蜀书》实已穷究之矣。《吴书》先述破虏、讨逆,末述孙皓之降,时已入于晋,其理正同。虽吴亡已宜列入晋史,但“察终”即不得不如此也。同时,三书于各主未即尊建元之前,例用汉献帝正朔,一者以示各人乘汉季之衰以起,再者以示其人原皆汉臣而自我尊大者也。盖“本纪”未必须编年不可,非“本纪”而掌握政教之统者虽立“传”亦得编年,《项羽本纪》及《王莽传》早已创立此例,陈寿揉马、班而别出心裁,深意在此。其构思三国分行、人物归属及位置,苦心如彼;至于创立追王之义,不将二牧、二孙归于《魏书》或弃于《后汉书》,实亦本新史学之旨而新构也。

第三,根据这两点,则知陈寿撰《三国志》,是采取同时承认三正朔,各究其终始兴衰,各就其政治立场以述其事实之原则的。既各是其所是,各非其所非,故实为跳出三个政权之意识形态漩涡,各还其本来面目的最佳方式,如是者,则谈不上回护的笔法问题。陈寿站在魏之立场,书曹操被策领冀州牧、拜丞相、晋魏公、加九锡,书汉献帝禅于魏文帝,实为恰当的陈述。犹之如在《蜀》《吴》二书,一再引述二国声讨曹魏凶奸篡盗之辞也。是皆各就其政治立场从实而书。于是类似“蜀寇魏”既笔之于《魏书》;“魏侵吴”亦见之于《吴书》;各就其国态度,互书征伐侵讨之辞,然后乃符实录史学之旨,岂能据此谓寿党某抑某耶?

论者或将陈寿书法与范晔作比较,谓陈寿书曹操策拜公相,不及范晔之直书曹操“自领”“自为”,遂认范晔得“史家正法”,鄙陈寿开创以后回护的模式。[26]若书曹操之自领自为,实有含影射司马三祖之意,范晔生于异代可为之,陈寿岂能如此?姑不论其政治顾忌,单就笔法而论,陈寿盖亦符合史学之实录。因为就行为形式言,曹操确是承受汉廷之策命而始为公相;若就行为动机言,曹操则有逼成天子之策命的嫌疑。陈寿书其结果,范晔推论心迹,二子互异。作者之意,曹操任公相加九锡,最初出于董昭等人的邀媚劝进,而操亦颇有此意,是则若简书曹操自领自为,殆未尽得史实之真相。读卷十《荀彧传》、卷十四《董昭传》等,则曹操以“挟天子以令诸侯”作其事业的指导原则,甚至至死不欲帝制自为,只顾作周文王者可知,而在此指导原则下,群臣劝进以邀功名,曹操有意以自尊大的实情,亦记述明晰。犹如前引《诸葛亮传》载亮为先主论群臣劝进,以为彼等“随大王久勤苦者,亦欲望尺寸之功”耳,先主亦颇有自尊之意,故遂即帝位。吴大帝例亦如是也。魏、蜀、吴三主之自我尊大,遽即尊号等事,陈寿皆不书明自为自领,是则各是其是以各从其实之旨可审矣。不明陈寿的系统构思,乌得以此责其回护?

再者,刘知幾云:“夫纪、传之兴,肇於《史》《汉》。盖纪者,编年也;传者,列事也。编年者,历帝王之岁月,犹《春秋》之经;列事者,录人臣之行状,犹《春秋》之传。《春秋》则传以解经,《史》《汉》则传以释纪。寻兹例草创,始自子长。……”[27]“纪”固含编年,但是否焦点仅在编年而已?余前已论之。要之,知幾论新史学体裁之“纪”“传”关系,甚是。陈寿亦能直探史迁此构思。他于本纪简述事件发生的形式,于列传则细述其原由本末,深得新史学以“传”释“纪”之旨。《三国志》三书各有纲纪、列事以究其终始,不竟读则不明全相。不了解此结构原理者,始会有魏纪若不明书曹操自为则不知其自为之弊,此即但睹根干而不见枝叶之弊也,谓之知全树,可乎?陈寿,实录主义之新史学大师也,他述曹操接受策命符合事实,于列传记其本末再作补充,斯真得新史学纪传体的正法者。范晔本《春秋》褒贬精神以述曹操自为,虽未完全失实,但却也未称全是,心有主观之意,转不及陈寿之让人物事实各自说话的笔法令人信服。陈寿号称良史,其书号称实录,岂徒然哉!道德批判并非不可,但大前提则必须顾全事实,故作者不以为陈寿应明书曹操自为于本纪不可。如此为者只是逞一时之快,为求获得某种满足而已;《蜀》《吴》二书批评曹氏篡汉凶奸,荀、董诸传明载曹氏僭逆心迹,难道满足感未够,以为事实真相未明耶?论陈寿回护者,不明新史学及寿之观念构思,且心有所偏,其情可知。至于两晋以降,史家为现行政权回护,是否完全符合陈寿的创意,自当别论。后人不识前人心,其例不少,若据后以概前,实差之毫厘,谬以千里。

第四,陈寿的史意史学虽如上述所析三点,但他终归帝魏纪曹,而主吴、蜀以传之,究竟作何解释?刘知幾前引言续对司马迁有所批评,大体本班彪之旨,批评他纪、传之体为例不经,由此评及范晔与陈寿。他说:“夫纪、传之不同,犹诗、赋之有别,而后来有作,亦多所未详。案范晔《(后)汉书》记后妃六宫,其实传也,而谓之纪;陈寿《国志》载孙、刘二帝,其实纪也,而呼之曰传。考数家之作,其未达纪、传之情乎?苟上智犹且若斯,则中庸故可知矣。”按华峤、范晔作皇后本纪,自有一观念作指导,前已言之。陈寿师徒,深受班氏家法影响,亦曾述及,是则陈寿岂不了解班氏改革纪、传体的倡议?知幾疑此上智之史家未达纪、传之情,实疑其所不应疑,不疑其所应疑者也——即陈寿上智,又谨守一史只作纪、传二体的班彪刍议,何以明知孙、刘为天子,竟不为天子作本纪耶?此中当别有心识,最应怀疑深究者,然而知幾却不追疑也。清代馆臣撰《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对此有所疑,且作解释云:

《三国志》……以魏为正统,至习凿齿作《汉晋春秋》始立异议。自朱子以来,无不是凿齿而非寿。然以理而论,寿之谬万万无辞;以势而论,则凿齿帝汉顺而易,寿欲帝汉逆而难。盖凿齿时晋已南渡,其事有类乎蜀,为偏安者争正统,此孚於当代之论者也。寿则身为晋武之臣,而晋武承魏之统,伪魏是伪晋矣,其能行於当代哉?……此皆当论其世,未可以一格绳也。

惟其误沿《史记·周、秦本纪》之例,不托始於魏文,而托始於曹操,实不及《魏书》叙记之得体,是则诚可已不已耳。[28]

此言世多以为笃论。然若就《魏书》托始而言,前述余之第二点已颇论述,馆臣盖未笃也。论陈寿何以帝魏,凿齿何以伪魏,盖就时代形势入手作解释,似谓二子全为时代所支配而无其一家之主见,则所笃尚未全也,凿齿容后论,单就陈寿此问题而言,馆臣之释,犹未令作者满意,兹就寿之客观形势及主观构思两方面,略作补充解释。

从客观形势言,公元263年,陈寿三十一岁而蜀亡,自此身为魏臣。公元265年,司马昭死,其子炎篡魏建晋,是则三年之间二国灭,而寿转为晋臣也。至公元280年晋灭吴,天下一统,而寿已四十八岁,寿以六十五岁死于公元297年(惠帝元康七年),由吴亡至寿卒,先后十八年,应为陈寿可以看到三国史书,为撰述《三国志》的关键阶段。陈寿身为魏臣虽前后仅三年,但也曾有过君臣之名实,其帝魏而伪蜀,不论在意识的认同上或政治的现实上,皆理所当然也。另外,陈寿臣仕三朝,于蜀、晋各称臣民三十年,依以死年定籍惯例,寿终为晋人,焉得以故主之思而忽今王?晋既自称金行以继魏之土德,大统传承在现实政治意识上如此,则不论站在魏或晋之立场,皆须帝魏晋矣。虽当时无政治压力犹须如此,何况有之。据此,李密、陈寿诸人皆为“少仕伪朝”,终归于晋的人;理论上帝晋则必须帝魏,帝魏则必须伪蜀,不论其身由己或不由己,皆必须认同此政治观念,而服从此当时之习惯也。清馆臣谓陈寿逼于势或是事实,但并非完全如此,盖根据此时代习惯,寿亦未必须有帝蜀吴之心。帝蜀在政治意识上逆而难,在认同之习惯上事实亦逆而难也。蜀、魏、晋三朝皆曾臣事者,何必厚此薄彼?陈寿于《谯周、郄正传》末评曰:“二子处晋事少,在蜀事多,故著於篇。”意谓二人依惯例应列入晋史者,以事多事少衡量,故破例著之于《蜀书》,声明其破例的原因不在表彰纯臣,事实上二人亦非纯臣。由此可证陈寿心中有此惯例,亦拘于此习惯,今既破例,遂不得不郑重申明之,以免讥嘲误会。由此而论,陈寿帝魏,未必完全格于政治压力之所谓势者也,时代习惯应亦为另一因素。

馆臣云:“以理而论,寿之谬万万无辞。”此之所谓“理”,究是何理也,而竟能如此严重归咎於寿?若谓寿於蜀曾有君臣名分,则寿於魏及晋不亦然乎?若谓应有故主之思,则寿於魏不也如是乎?馆臣不明此理,其“理”殆甚不通,彼等所谓“未可以一格绳”者,正可用之于此。作者以为,自公元249年司马懿兵变诛曹爽,大权遂归司马氏。司马师废齐王芳于前,司马昭弑高贵乡公髦于后,是则魏天子曹髦讨昭之时,所谓“司马昭之心,路人所知也”,习凿齿虽主“晋承汉统”论,亦不得不特记此事。贾充教唆帐士逆战天子,谓“司马家事若败,汝等岂复有种乎?何不出击”![29]此之“司马昭之心”及“司马家事”究为何?陈寿岂不之知?寿作魏《三少帝纪》,事文皆多隐讳,且直称三少帝为“齐王芳”“高贵乡公髦”“常道乡公奂”也者,是晋贬魏三天子而寿遵之也。陈寿既格于此政治意识,又复依惯例自觉身为晋臣,外因内缘**,故颇有站在晋朝地位论三国之意,于此可证。公元260年司马昭弑立天子,公元263年遣将灭蜀,此皆司马家事,名义上蜀亡于魏,实际上则亡于晋,此名实之间,寿应知之。蜀亡晋受禅之际,吴左丞相陆凯上《谏徙都武昌疏》云:“近者汉之衰末,三家鼎立;曹失纲纪,晋有其政。……刘氏与夺乖错……是以为晋伐,君臣见虏,此目前之明验也。”[30]是则三家鼎立及晋亡蜀汉的观念,实非陈寿一人所独有。这两种观念的采认,实为形成上述第一和第二点,陈寿构思三国志的基础,亦即陈寿了解蜀亡于晋而非亡于魏,故判定三国相争峙而互相兼并,是鼎立状态,自可各就其是非而书之,脱出三者纠缠关系的漩涡;由此产生的构思、笔法,未至大碍于晋之立场也。

陈寿分析三国是非,既颇有晋本位的立场,则晋官方宣布之金行承魏土说,自不能不顾忌迁就,此为纪魏而传吴蜀原因之一。汉季半世纪之间天下有三正朔,这是当时政治现实的认知问题;奉何者以为真正,则为政治的承认和天意史观的分析问题。陈寿在政治态度上是因晋而帝魏的,但他实际上是认同当时正朔有三。然而按照新三五相包说,三统也好,五行也好,不论统或行皆只能有一,而且以一为大,以一相传承。又按班彪倡议新史体应只有“纪”“传”二体,“纪”以载帝王,“传”以述臣民。在此天意史观及史学改革论双重指导之下,三国之史则只能为其中之一作“纪”。陈寿并无超越打破此指导观念之意,因而遂格于政治之势,择魏以作本“纪”,置蜀吴为列“传”,此其原因之二。巴蜀学派原有天命在魏之观念,谯周据此倡蜀归命于魏说,因而又另撰《仇国论》以明自然之数,视魏晋为“肇建之国”,视蜀汉为“因余之国”。肇建当为天命所在,因余实指天意残存,陈寿帝魏之同时,遂取法班固《汉书》成例——以列“传”之名行本“纪”之实,以述王莽闰余政权。是则陈寿此纪魏传蜀吴,实分承师门学术及班氏家法融合而来,此其原因之三也。魏晋以主中国而自命正统,吴主因不在中土而不敢郊天,是则正统论之中原地缘说,不论意识或潜意识上,皆为极有力的说法。谯周也有此观念,谓“王者居中国,何也?顺天之和,而同四方之统也”。[31]是则陈寿亦不能不受此师门主张、世俗流行意见所影响,此其原因之四也。

政治形势,时代习惯,流行意见,师门学说,天意史观,班氏史学,皆影响陈寿的构思笔法者。陈寿站在晋廷立场,虽以天命归于魏而传于晋,但不抹杀天命归魏之前,献帝禅退之后,天下曾有三正朔的事实。故值得注意的是,陈寿虽纪魏而传吴蜀,但却未因帝魏而“伪”吴蜀。他的意识和笔法,皆未以后二者为僭伪,足以表示在各种影响下,他仍自有创意;需据此而综通诸种影响,始得以产生一家之史。刘知幾所疑,清馆臣所论,作者所以未满意者,其情可知矣。

此情既明,于是可得进一步检讨陈寿的构思。依班彪的意见,新史学体例唯有“纪”“传”二者结构而成,《史记》“公侯传国则曰世家”的部分需加取消。按司马迁划分新史体,“本纪”“世家”“列传”此“人的结构”,实有特殊意义。他将政教原动力的大统列为“本纪”,以此记大统之所以一及所以传承,所谓“王迹所兴,原始察终,见盛观衰”是也。三十“世家”乃记述政治社会具有特别力量,以“辅拂股肱”,使大统运行得以落实,“以奉主上”的人物家族,他们的意义如同“二十八宿环北辰,三十辐共一毂”。“列传”人事则是此结构下,分衍发生的人事,犹如巨厦之先有地基、支柱,然后墙垣装饰分布其间耳。此结构原则,《太史公自序》言之甚审。史迁盖基于三代封建及汉初政治社会的结构设计而成,俾能准确反映此情实。班彪显然有尊君观念,而且也根据他的研究断限和范围——太初已降的人事——作分析,遂提出此倡议。事实上,武帝以后,诸侯王、诸侯之制度,已名存实亡,其倡议颇能反映此情实也。但班固撰西汉全史,遵家法而改《史记》,则周秦汉初的政治社会特色,反映力遂不及《史记》。王莽之列为西汉一传,不但充分表示了尊君观念,抑且造成了后世数中国朝代时,往往因之而忽视了新朝的情况,此则班氏新史学结构论的观念,实造成了对此反映不足,进而形成此影响者。陈寿本班氏家法,以魏为“纪”,蜀吴作“传”,实亦同具此病。不过他对此亦自有创意:不本《汉书》将一政权降为列“传”以附属于另一正统政权之例,列《王莽传》于《汉书》;亦不据东观将敌对政权特立“载记”,以一篇竟其全迹以附属于正统政权之例。而持三国君臣,鱼雁分行的构思。此即足以补救此弊。后世论史者,由于多本东汉政府的政教意识,视莽为篡盗,大逆不义,故极少批评《汉书》此方面的构思;然而却因吴、蜀与新行事不同,故同情之余,遂大力抨击陈寿之纪魏传吴蜀,兼且苛责其抑蜀,此则为陈寿含冤莫辩者也。作者以为此事宜从抑吴、抑蜀,乃至是否党蜀此问题上观察,始能得明,否则空言河汉,徒生党同伐异之争。

第五,《三国志》构思的大原则为三国各从其是非、各就其实录,尽量跳出三国政治漩涡,以较中立的身份但颇偏向于晋的立场而书者。这种原则对某些主观性较强烈的人而言,实有前后失据、左右皆非的感觉,此即:站在魏之立场而言,陈寿是明尊魏而暗抑之、明抑蜀吴而暗尊之;站在蜀吴而言,则是有意抑蜀吴而帝魏、非大义而是不正。就大体而论,陈寿应否承受这类指责,据前所析论,读者自可深思。然而,任何伟大的学者,皆不能跳出其时代环境的影响,所以陈寿尽管努力秉持其大原则,但却也不免有某些一家的批判。这似乎受到其师《春秋》的影响,在不抹杀事实之下为之者。

世人多偏重指责陈寿帝魏抑蜀,但甚少追究其是否真的推崇魏之事业,或是否党蜀抑吴之嫌,于此先就魏而论之。

陈寿在《魏书》,尽量避开记述晋三祖之行事,当然是有意义的;盖晋三祖行事有类于魏二祖也。因此,即使记述魏二祖的行事,陈寿也极为谨慎,不随便加以道德批判。他的原则是本着实证主义,让事实自己说话,以反映其实情。陈寿在荀彧、董昭诸传,对曹魏事业的本质——挟天子以令诸侯的虚伪表面,及自我尊僭的内里实质——不但明确指出,抑且作了因果分析。当他记述董昭等倡言曹操“宜进爵国公,九锡备物,以彰殊勋”,彧因反对而导致操之“心不能平”,其后“以忧薨”;并以“明年(建安十八年,公元213年),太祖遂为魏公矣”作结尾语,则寿意可知矣。[32]按曹操早在公元208年,即罢三公而复丞相制以专权。丞相权重任专,武帝以降已渐加改革,光武惩王莽之祸,更全力改为三公制,使之坐而论道以夺其权任。丞相之被视为非人臣之任,其制应否恢复,当时已引起争辩。[33]曹操排众议而为之,其志可知。是年杀孔融而败于赤壁,显示曹氏内外交张之局势,实为潜在的问题,故于公元211年以曹丕为丞相副,公元212年僭礼赞拜不名,则此年荀彧之反对,乃是有所见也。荀彧死后明年,曹操遂为魏公,加九锡,封十郡,建宗庙社稷,纳三女于献帝而使之置于内外监视之下。这种发展趋势及意义,陈寿固甚了解。他在《蜀书》记刘先主于失荆州后而称王;不顾献帝问题而亲征吴,且将反对者秦宓逮下监狱囚禁;不久又左迁费诗而称帝;此与曹操颇有相同之处。故《先主传·评曰》:“先主……折而不挠,终不为下者,抑揆彼之量必不容己,非唯竞利,且以避害云尔。”不为人下及避害(内外张局),此为三国领导人终自建树的基本因素,第先主在诸葛亮等不反对之下为之,而曹操则有荀彧、孔融等之顾忌,需先除去此具有大影响力之数人,始克顺利为之耳。

陈寿特别刻意的用此笔法作《荀彧传》结尾,无异表示怀疑彧死前两年(建安十五年,公元210年)曹操所颁的《述志令》,自谓其初志及避害心理的可信性也。[34]封公、十郡、九锡、纳女,建宗庙社稷,与其自述之志不合,避害不肯交出权力亦不必如此为之,这些举动皆为王莽所曾为者,则陈寿独立思考而作如此判断,实为卓越之识。因此,他在《武帝纪》不载其《述志令》,不录其“吾为周文王矣”之言,可以推知陈寿必然怀疑曹操的诚意,而可能认为他最初只欲作郡守,稍后望封侯作征西将军,再下欲以丞相效法齐桓、晋文,至此希望为周文王,若其不死,下一步将可知也。观其行而察其言则可以知言,曹操行不顾言,言不由衷,岂能宣扬其志,并以之论定其事业?同理,《文帝纪》于禅授之际,仅录献帝《禅让册文》,而于曹丕受禅理论和行事,一概削去,隐然含有仅表明汉亡、判定魏诈之意。然魏二祖心术行事类同晋三祖,陈寿逼于“势”,只能于《魏书》作此删削及不书之功。至于分在《蜀》《吴》二书,则大载刘备、孙权即位告天之文,直录曹氏凶奸篡盗之罪,实有借此事实或他人之口以攻曹魏之意。是则此笔则笔、削则削的春秋笔法,陈寿可谓善之者也。陈寿直接表达对魏、蜀对立的批判者,以卷三十五《诸葛亮传》特载之《上诸葛亮集表》最清晰。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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