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节卢梭进入文学共和国
对于出身低微,有才华,但在旧制度下难以实践理想的青年人,进入文学共和国是不错的选择,既可谋取生计,又能发现生命的现代意义,在公共交往里有机会获得声誉与年金。幸运者进入各地科学院,至少能结识一些有人文精神的贵族廷臣,他们的荫护可助其逃避因不当言论招致的灾祸,即使因不合时宜被关入监狱,也能通过他们的交涉而提前获释,或是在牢房里有好一点的待遇。1760年,莫尔莱神父被关于巴士底狱,因权势人物的帮助,生活舒适,每天有上乘的葡萄酒、面包、烤肉、点心和凉菜,还能在院子里散步,与管理人员平等谈话。[177]
文学共和国为人向往,经由沙龙讨论或科学院征文而成为“文学公民”的人不少,他们就此进入一个观看与被人观看、议论与被人议论、解释与被人解释的空间,个体言行不再是单向的付出,多少会有舆论或政治后果。他们勇敢地担负起变革风俗的责任,时至晚年在回忆录中描述青年时代的作为,18世纪的“青年”进入了现代历史,与“中年”“老年”有一样的地位。所以,文学共和国扩展了个体生命的长度,一个人在二十岁,或更年轻时,只要在时代精神里有所开拓,他的生命就有历史分析的价值。但幸运者少,多数人境遇艰难,文学共和国不是理想国,有名利就有扭曲的品性,身处其中的人有时会随波逐流。
卢梭走了这条路。青年时代,他认同文学共和国的精神,支持科学事业,参考热门话题创作诗歌、戏剧和科学文章,希望被人关注。1736年与华伦夫人住在沙尔麦特时,他读过奥拉托利会和波尔-罗亚尔修道院出版的作品,还有一本科学入门读物,笛卡尔派的贝尔纳·拉米(BernardLamy)的《论科学》(EienssurlesSces),“反复读了上百遍”[178]。1738年7月,他向《法国信使报》投递论文《我们居住的世界是否是球形的》,提及亚里士多德、托勒密、牛顿、卡西尼(i)、菲兹(Fizes)、哥白尼的理论,他自己也做证明地球是椭圆体的实验[179]。之后,他创作诗歌《华伦夫人的果园》(1739年)、《西尔维的林荫道》(1745年),以及戏剧《乡村卜师》(1752年)等二十余篇作品。因与主流思想有别,卢梭为同侪所轻,尤其是1750年发表《论科学与艺术》后,身心问题引起交往障碍,他在文学共和国总要应对出乎意料的麻烦。
卢梭努力结识声名显赫的人,1745年向伏尔泰自荐:“十四年来,我努力不懈,以引起您的关注。”[180]伏尔泰欣赏古典风格,对于新思想不认同,时而批判青年人不谙古典文体,写作不论章法,他的诗歌《可怜虫》里有一个游**者,借之讽刺时代风气:
——你最初的生活如何?
——那是地狱,可怕的罗网。
我无财产,无职业,无才华。
读完几个蹩脚作家的书,
我也要寻找保护我的人,
迷恋于写诗的癖好,
无法摆脱,我成了文人。[181]
由于古典主义风格与启蒙风格的差异,他们的交往不顺利。1755年,卢梭给伏尔泰寄去《论人类不平等的起源》,伏尔泰视之为反人类的书,言辞刻薄:“从没有人费这么多思虑让我们退化为野兽,读者读您的作品时,他希望自己四条腿走路,六十年来,我已丧失这个习惯,不能那样了,我为此感到不幸。”[182]卢梭体会到讽刺之意,回信时没留情面:“重新用四肢走路,那是让人惊异的奇迹,只有上帝能如此,这一举动里有危险,只有魔鬼才愿意这样,您还是别用四条腿走路,尽管世上没人比您做得差。”[183]
第二次接触不欢而散,卢梭仍未放弃。1755年11月,葡萄牙里斯本发生8。5~8。8级的大地震,教堂、住房等设施倒塌大半,伤亡八万余人,北非的梅德内斯(Mequietouan)等地也有人伤亡。[184]伏尔泰受地震的冲击,致信贝特兰(ElieBertrand),讽刺英国诗人蒲柏的天真,“如果他在里斯本,还敢说一切都是好的吗?”第二年,他又在诗歌《论里斯本灾难》里彻底否定德国人莱布尼茨、英国人沙夫茨伯里和柏林布鲁克的乐观:
误入歧途的哲学家喊着:一切都是好的。
你们过来看看这可怕的废墟,
断壁残垣,还有不幸者的遗骸。
(死去的)妇女孩子积压着,
破碎的大理石下是残存的肢体,
大地吞噬成百上千不幸的生灵。
那些流着血、肢体不完整、颤抖的人,
为他们的房屋所掩埋,无人施救,
在备受折磨的恐惧中凄惨度日。
……
看到成堆的遇难者,您会说:
上帝在复仇,他们的死不是在抵偿他们的罪?
这些躺在母亲压碎的、流着血的怀里的孩子,
他们有什么罪,有什么错?
……
(又有高傲的诡辩家对我们说:)
或是因为人生而有罪,
上帝要惩罚他的后代,
或是这个世界的绝对主人,
不发怒,不怜悯,平静冷漠,
他的第一批法令颁布后是滔滔洪水。[185]
卢梭当时在退隐庐(Hermitage),收到了伏尔泰寄来的诗歌。卢梭曾受蒲柏人文主义影响:“蒲柏的诗缓解了我的痛苦,让我坚毅。”《论里斯本灾难》却让他失落,但他仍为神意辩护:“灾难是自然和宇宙中的必要现象,全能仁慈的上帝有意让我们脱离灾难,在所有经济活动里,他为人选择那些利多弊少的……他做得不是最好,却已尽力。”卢梭展示了惯有的雄辩力:
如果上帝存在,那么他是完美的,如果他是完美的,他就是明智、强大、公正的;如果他是明智公正的,一切都是好的;如果他是强大公正的,我的灵魂就是不朽的;如果我的灵魂是不朽的,那么活三十年也无所谓,这或许对于理解宇宙是必要的。如果同意我的假设前提,就不会动摇之后的推理;如果否定我的前提,就不能讨论这些推理的后果。[186]
卢梭的信有八千余法文词,伏尔泰的回复简短,以身体欠佳拒绝深论:“当前,请原谅我抛开所有的哲学争论,这只是些消遣,您的信写得很美,但我的侄女病重,我也病了……听说您已回到日内瓦,希望您来做客,眼下的情况不允许我多说了。”[187]此事未罢休,1759年,伏尔泰出版讽刺小说《老实人》,未改变里斯本地震后的悲观论,其中有躲避地震的情节:老实人吓得魂不附体,目瞪口呆,脑袋昏沉,身上是血迹,打着哆嗦,自言自语,“最好的世界尚且如此,别的世界还了得?”[188]
卢梭希望与伏尔泰结交,伏尔泰并无此意,对之冷嘲热讽。伏尔泰年轻时同样寻求过保护人,包括旺多姆(L。-J。deVend?me)公爵、军界要员拉法尔(P。-C。deLaFare)、宫廷顾问肖里(G。A。deChaulieu),中年后想入选法兰西学院,为此致信时任院士、路易十五的老师阿拉里(P。-J。Alary),希望获得推荐。[189]功成名就,成为费尔奈的“大主教”后,伏尔泰也没忘记提携年轻人,为境遇艰难者提供帮助,但卢梭除外。两人交往多龃龉,是启蒙时代文人相争的典型。1762年10月5日,《秘密回忆报》上有一幅漫画,伏尔泰与卢梭挥拳厮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