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节《忏悔录》的写作:情境与意图
对于那场争论,休谟视之为生活里的意外,希望尽快忘却;对于卢梭,那是新的开始,从前所向往的黄金时代、自然教育和契约精神,现在他觉得无所谓了,重要的是揭露伪君子。1766年卢梭逃往英国,在思想意义上,那是他带着顽疾和忧郁闯入公共空间的冒险。误解与猜疑大肆袭来,他觉得迫害的企图无处不在,虽是假想的,却挥之不去,他要在文字世界里反击。鉴于同代人没有公正的判断力,他就向后代人说明真相,为此专心写作《忏悔录》,在英国时两易其稿。对于题目,到底是“回忆录”还是“忏悔录”,卢梭犹豫不定。草稿上标着“忏悔录”,致友人信中却说是“回忆录”。《忏悔录》出版后,它的风格为人质疑。卢梭生前的论敌埃皮奈夫人怀疑它的真实性,1849年拉马丁(Lamartine)在法国立法议会演讲时斥责卢梭虚伪。罗曼·罗兰批评他言辞高傲,与托尔斯泰一样亲近自然,但两人的《忏悔录》差异大,托尔斯泰有纯粹的基督教精神,卢梭放肆,有法利赛人的狂妄。[169]第二次世界大战后,耶鲁修辞学派的保罗·德曼(PauldeMan)从文本角度追溯写作情境,他觉得卢梭是在辩解,不是忏悔。“忏悔”是以追求真理和至善的名义克服罪孽和羞耻,是对语言认识论的运用,“辩解”是敷衍的修辞术。[170]
德曼分析了《忏悔录》的一个场景,卢梭、玛丽永(Marion)与丝带的故事:卢梭偷了维塞利(Vercellis)夫人家的丝带,诬陷是女仆玛丽永干的,她是个聪慧和善的小姑娘,人见人爱,却被赶走了。卢梭对此印象深刻,1776年又在《漫步遐想录》中提及,“这个谎言的罪过够大了,我对其后果始终一无所知,内疚使我将之想象得非常严重,罪过就更大”。对于卢梭的目的有很多解释,1787年1月,《文学通信》(daéraire)说他偷窃成性,“头脑中满是浪漫的想法,像个受不良教育的孩子,没有谋生的本领”[171];加多(C。Gardou)归咎于病态的敏感,“因偷窃丝带受盘问时,他难以控制言行,所以有反常”[172]。但对于德曼,那不是道德问题或精神问题,而是宗教问题。除了表达悔恨之意,卢梭阐述谎言的修辞是炫耀性的,“卢梭注重的是那个用语言构建的公共场景,偷窃的事在其中更有意义”[173]。
要忏悔的人,写一部《忏悔录》就够了,卢梭多次提及此事,以雄辩的修辞构造了自我审判的空间,不能救赎灵魂。“以忏悔的名义辩解,毁坏了忏悔仪式的严肃性,使之成为自我毁灭的话语。”[174]既然忏悔与辩解是不同的风格,为什么卢梭要以忏悔的名义,而不采纳自传风格?《忏悔录》里的观念错位(信仰与自救、辩解与忏悔、现代与后代)是否意味着时代精神的变化?
一、“回忆录”或“忏悔录”
1764年12月末,伏尔泰匿名发表《公民的感想》,在巴黎的沙龙和咖啡馆里散布。1765年1月,卢梭获悉这篇文章,那时他在莫第埃村,面对侮辱决定写《忏悔录》,1月13日完成前言(手稿前12页,现藏于瑞士纳沙泰尔图书馆,即《纳沙泰尔序言》)。[175]但在颠沛流离中进展缓慢,1765年9月8日完成手稿44页,行文至“最后,由于我的笨手笨脚被赶出那家事务所,很不光彩,我除了会用锉刀,一无是处”[176]。1766年3月22日,在英国安顿后又着手写作,完成前三章和第四章的一部分,手稿共计182页。[177]是年5月同休谟争吵后,他决定重新写,1770年完成,该手稿现藏于巴黎国民议会图书馆,即“巴黎手稿”。
关于题目,1759年,卢梭暂居于法国小镇蒙莫朗西,瑞士书商雷伊(Marc-MichelRey)建议他为已过的大半生写部“回忆录”(Mémoires),卢梭同意,但迟迟未动笔。1761年12月31日和1763年1月4日,雷伊两次与之商讨写作事宜,杜克洛也劝他写“回忆录”或“忏悔录”。[178]1761年的圣诞节,开明贵族马勒泽尔布来信询问近况,卢梭于次年1月4日、12日、26日和28日回复四封信,叙述他的思想近况、写作生涯与身体健康,这是“回忆录”的前奏。1763年年初,瑞士同乡穆尔图知道他要写“回忆录”,1765年培鲁也认为那是部“回忆录”。[179]休谟陪同卢梭去伦敦的路上提及“回忆录”,卢梭说正在写。[180]1766年7月25日,休谟致信梅尼埃(Meinières)夫人:“卢梭正在写‘回忆录’,有意贬低我和伏尔泰。”[181]德方(Deffand)夫人时常与沃波尔猜测这部“回忆录”的情节。[182]1765年7月,卢梭却对培鲁说他要写“忏悔录”,而纳沙泰尔手稿的题目是:“卢梭的忏悔录,包括一生所经历事情的细节和他处在这样的情景中的私密感受。”写作时,他会忘记那是“忏悔录”,1768年1月完成后,他对拉图尔夫人说那是“回忆录”。[183]1777年夏,杜索尔去拜访卢梭,两人谈及标题,卢梭说“回忆录”或“忏悔录”都可以,交谈过半,他倾向于“回忆录”。[184]
作者不清楚写作体裁,外界更不确定。1778年夏天,卢梭在埃莫农维尔时,宫廷医生普莱斯勒来访,当时有传言说作品手稿被窃,普莱斯勒觉得他比任何人都了解卢梭,断定类似的传言没有根据,“他一直保存着‘回忆录’或‘忏悔录’的手稿”[185]。卢梭去世后,有人说“回忆录”很快出版,“他或许会交代一些不诚实的事,甚至是罪恶之事,诸如偷窃”;有人说特蕾兹背叛了丈夫,以两万块钱卖给了警察,特蕾兹被迫出面澄清,在由人代笔的信里她称之为“回忆录”。[186]报纸上关于“回忆录”的报道很多,“这个文笔流畅的作家写了部‘回忆录’”,《秘密回忆报》猜测出版时会用什么题目。[187]1782年,日内瓦印刷公司(SociététypographiquedeGenève)以“忏悔录”出版,因为日内瓦手稿上标着“卢梭的忏悔”(LessdeJ。J。Rousseau)。同年,格里姆在《文学通信》上撰文,“《忏悔录》里有偏见,对于认识自我却有用,让我们发现人的行为的隐秘原因”[188]。但巴黎书商在买卖中不认为那是一部“忏悔录”,而是“回忆录”,读者也觉得它不符合忏悔风格,只是一部坦白思想的书。[189]而英译本的题目改成《让-雅克·卢梭的私生活》(VieprivéedeJ。-J。Rousseau)。[190]一部伟大的作品,题目不确定,这是问题。
二、《忏悔录》手稿与卢梭休谟之争
《忏悔录》有四份手稿,第一份是纳沙泰尔手稿,1765年1月完成于莫第埃,赴英避难时未携带。特蕾兹去伦敦前,卢梭让她准备的行李中有《皮格马利翁》(Pygmalion)、致马勒泽尔布四封信的抄录本、致音乐家拉莫和奥夫兰维尔(Offreville)的信,但他最需要的是“关于他的生活”的稿子,特蕾兹担心海关检查,改为邮寄。[191]1766年3月,卢梭在英国继续写,该手稿包括《忏悔录》现代通行本的前言、前三章和第四章的一部分,学术界称为“《忏悔录》第一草稿”。第二份是巴黎手稿,卢梭去世前,封存于一个纸袋,上面写着:“让-雅克·卢梭抄写,盖有他的印章,1801年打开。”1794年9月,特蕾兹上交革命政府,现藏于国民议会图书馆(Bibliothèquedel’AssembléeNationale),又称特蕾兹手稿、国民议会手稿,或波旁宫(PalaisBourbon)手稿。[192]第三份是日内瓦手稿,1778年春天,卢梭交给瑞士同乡穆尔图保管,1782年穆尔图出版第一部分,1789年出版第二部分,又称穆尔图手稿,现存于日内瓦图书馆(BibliothèquedeGenève)。第四份手稿是穆尔图和培鲁于1779年根据日内瓦手稿抄写的备份,现藏于纳沙泰尔市立图书馆。[193]
第二份手稿和第三份手稿相差无几,后者笔迹工整,第四份是誊抄本,对于卢梭问题没有分析价值。第一份手稿更值得分析,其中有一个变化的内心世界。该手稿有182页,前77页,每页25~30行;第78页之后字迹越来越密,34~40行,其中两页41行;手稿第166页之后多是31~34行。[194]卢梭在英国时放弃这份手稿,重新写成了巴黎手稿,纳沙泰尔手稿大体是巴黎手稿第一章至第四章中间的部分,个别词汇和段落编排上有所不同(斜体为不同处)。
纳沙泰尔手稿第13页:
Urès-médierentrebeaufansayantréduitpresqueàrienlaportiondemonpère,iln’avoitpourvivrequeser,daaitàlavéritéforthabileetquiétaitalorseoutàGenève。
在很多孩子中间分一点微薄的财产,我父亲得到的很少,他只能从事钟表匠的行业谋生,在这一行里,说实话,他非常熟练,那时候,这一工作受人尊敬,尤其是在日内瓦。
巴黎手稿第1页:
UmédierentrequinzeenfansayantréduitPresqueàrienlaportiondemonpère,iln’avoitpoursubsisterqueser,daaitàlavéritéforthabile。
在十五个孩子中间分一点微薄的财产,我父亲得到的很少,他只能从事钟表匠的行业谋生,在这一行里,说实话,他非常熟练。
两份手稿最大的不同在开篇,纳沙泰尔手稿前12页是巴黎手稿所没有的,学术界称之为《忏悔录》“纳沙泰尔序言”,巴黎手稿第一页前三段是纳沙泰尔手稿所欠缺的,但两处不同的最后一句话相似。“纳沙泰尔序言”第12页,“每个读者效仿我,像我一样反观内心,希望他们从心底里这样说,如果他敢的话:现在的我比过去的那个人要好”(S’ill’ose:Jesuismeilleurquehomme-là)。巴黎手稿改为:“每个人在您的宝座前真诚展示他的心灵,希望其中一个人会这样说,如果他敢的话:以前的我比现在的那个人更好”(S’ill’ose:Jefusmeilleurquee-là)。据此判定,卢梭重写时改动了纳沙泰尔手稿的开篇部分,其余是誊抄。写作期间,他受公共舆论影响,巴黎手稿前三段是与休谟争吵后改动的,对于理解卢梭的写作情境有用。
“纳沙泰尔序言”节选(文中着重号为笔者所标注。手稿见图2-4):[195]
人们对我的行为的判断依据几乎总是错的,越是有智慧的人,错误越严重。他们的视野越是广,所做的判断离事物本身的差距越大。我决心使我的读者(lecteurs)对于人的知识上有所进展。(手稿第1-2页)
一个人要描述自己的一生,只有他自己能胜任,只有他能认识自己的内心活动,那是真实的生活。但写作时,他会掩饰真实,以生命的名义为自己辩解,表面上他希望被人审视,事实上并非如此。(手稿第3页)
如果我能实践我的诺言,那将是独一无二的事。我是普通人,没有值得读者注意的功业。我不会过多地按顺序叙述我经历的事,而是关注事情发生时我的心情如何。(手稿第4页)
事情是公开的,每个人都能了解,重要的是发现其中的原因。对此,没人比我看得更清楚,若揭示它们,就要描写我一生的历史。(手稿第6页)
我做的好事,或是坏事,都没有得到公正的评价。(手稿第8页)
既然我的名字要在人群中流传,我不希望背负虚假的名声,不希望获得与我不相干的美德或劣迹,更不希望有人用一些不属于我的特点描绘我。想到能活在后人的心目中,我会有一丝快乐,但得靠真实的事,不是我名字的几个字母。(手稿第8页)
(在作品中)我是真实的,无所保留地诉说一切,无论善恶,总之是一切。(手稿第9页)
有必要发明一种新语言,以适应我的写作计划,要想理清如此复杂多样、相互矛盾,卑劣与高贵夹杂的情感,需要什么样的文体,什么样的风格?(手稿第9页)
这是一部研究人的心灵的参考资料,只有这一部。(手稿第11页)
希望每个读者模仿我的风格,像我一样描写自己,若有胆量,他敢在心里说:现在的我比过去的那个人更好。(手稿第12页)
巴黎手稿第一页前三段(着重号为笔者所标注,楷体字为卢梭写作时所标注。图2-5):
我要做的是没有先例的事,也不会有模仿者。我想把一个人真实地,原原本本地展示在人们面前,这个人,就是我。
我这样的人只一个。我了解我的内心,了解其他人的内心。我生下来就与我所见到的人不一样,我甚至敢说我与世上的人都不一样。如果我不比他们好,至少与众不同。大自然若是打碎了她曾塑造我的模子,这样做到底是好是坏,读了我(的书)才能评定。
无论末日审判的号角何时响起,我都敢拿着这本书,在最高的审判者面前大声说:“看,我是这样做的,也是这样想的,我从前就是这样的人。我用同样的直率诉说自己的善良与邪恶。我没有隐瞒(做过的)坏事,没有夸大(做过的)好事。如果我有过一些无关紧要的修饰,那是为了弥补记忆力衰退留下的空缺。我会把自以为真的说成真的,不会把自以为假的说成真的。我以前是怎样,现在就怎样写,我有卑鄙与邪恶的时候,有善良、慷慨和高尚的时候,我要坦露我的内心,就像你看到的那样。永恒的上帝,请将我那难以计数的同类聚集在我的周围,让他们听一听我的忏悔,让他们为我的不幸叹息。再让他们在您的宝座前**自己的心,是不是有人会说,如果他敢的话:以前的我比现在的那个人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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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2-4纳沙泰尔手稿第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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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2-5巴黎手稿第1页
根据“纳沙泰尔序言”,卢梭未打算向上帝忏悔,而是向读者说明情况。他以为自己本性善良,却受人指责,舆论中的形象与自己不一样。反驳误解的方式有两种,或是证明批判者的错误,或是证明受批判者的无辜,阴谋就会不攻自破。卢梭选择了后一种,他的坦白本质上是反驳,“我始终如此,正直、热诚、勇敢,应该得到不一样的报答,而不是像我最近的遭遇”[196]。关于写作风格,卢梭觉得传统的“忏悔录”不能承载他的想法,于是要推陈出新,至少形式上自由自在,只当是写“回忆录”或“自传”。这篇序言写于1765年年初,那时卢梭还想留在文学共和国,尽力为受损的名誉辩护,但与1750年年初相比,他的目的有所改变,不再与那些批评他的人争论,而是寄希望于旁观者,让他们担当裁判。
“纳沙泰尔序言”语气缓和,卢梭与其中的人与物保持距离,而巴黎手稿言辞急切,作为写作者的卢梭与文字中的卢梭交错不清,过多地干涉读者的判断,强调“我”的存在。1782年,哈珀(LaHarpe)观察到这一点,“作者就是这部书的主题”[197]。巴黎手稿有意模仿奥古斯丁的风格,上帝作为评判者的形象在第三段出现,但他不再是最高意志,而是一个受卢梭支配、兼有读者评判功能的精神。去世前不久,卢梭承认没有达到奥古斯丁的境界,“因为他自己不虔敬”[198]。巴黎手稿的前三段有虔敬之心,但之后,“读者”的地位取代了上帝。该手稿谈及与华伦夫人在尚贝里的生活,卢梭负责日常事务,闲暇时学习音乐,广泛阅读,“读者可以看见,我的空闲时间极少,却做了很多事”[199]。他要向读者**自己,“始终站在读者面前,使之洞见生活的一切角落”[200]。所以,这部手稿处在“忏悔录”与“自传“之间,虽冷落上帝,对之仍有敬畏之心,开篇是末日审判的场景,但上帝要听卢梭的使唤。“死后出版”是现代意义的历史观,一个包含过去、现在与未来的时间谱系,卢梭丢弃了中世纪的时空观(地狱、炼狱和天堂),不想在同代人中寻找裁判,而是寄希望于后代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