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士大夫忠孝节义的行为实践
从明代很多忠臣的表现来看,无不体现出一种“愚忠”。一个“愚”字,似乎证明他们的行为实践,并非出于理性的自我,而是出于外来精神压力之下的被动接受。但正如明末清初人魏禧所言,古今忠臣、孝子、节妇、义士,“未有不愚能自成者”。其言外之意,就是那些自认为以智取胜之人,在新旧王朝更替之际,往往会丧心易面,做出一些彘狗之行。[155]可见,正是一个“愚”字,才能使忠臣将自己的言论付诸实践。
这就牵涉到如何认识忠臣的问题。按照魏禧的观点,可以将古今死难的忠臣分为以下三等:一是从容就义,视死如归者,可谓上等的忠臣;二是意气愤激,一往蹈之者,可谓次等的忠臣;三是平居无鞠躬尽瘁之心,及临事顾名思义,若不得已而以一死塞责者,这一类人未免有所希冀,有所安排,则属第三等的忠臣。[156]彭士望在魏禧这段议论之后做了进一步的评述,他将魏禧所谓的第三等忠臣称之为“智忠”,认为此辈苟可以生,则图一生受享;或必不得已而死,则以一死塞责。在此之下,尚有一种“伪忠”,此辈成则以君国为富贵,败则以忠义为名利。[157]无论是“智忠”,还是“伪忠”,无不都与儒家所倡导的“愚忠”有一定的差别。
尽管很多忠臣最后都以壮烈就义为归宿,但忠臣之所以被人认为“忠烈”,并不仅仅限于他们能轻死,有时甚至把死看得很重。以文天祥为例,魏禧就认为文氏的忠烈之处,全在于他舍不得死之处。若从他舍得死处说其忠烈,那么反而把忠烈看得容易了。[158]
有一个事实必须引起注意,这就是忠臣与《周易》这本经书之间的关系。明代的史料已经显示,很多忠臣在获罪入狱以后,大多喜欢在狱中读《周易》。如薛瑄因王文之诬而下狱,在狱中诵读《周易》不废。明末的黄道周也是如此。照理说来,狱中可读之书甚多,何必专心于《周易》?对此,明末清初人魏禧作了下面的解释,认为其说盖起源于文王羑里演卦,于是后世君子忠而获罪,就往往托意于此。对此行为,应该做如何评价?在当时也有两种不同的意见:一种以魏禧为代表,认为这些忠臣俨然以文王自处,“殆失忠臣所用心矣”;而另一种则以谢约斋为代表,认为人处患难之中,内心更加灵警,对于吉凶患难,看得更亲切,故尤其适宜于读《周易》,所以不可一概而论。[159]
当然,“忠臣”与“仁人”相较,尚有一定区别。这就是说,忠臣以兴复为急,虽杀身殃民而无悔;而仁人则以救民为重,所以通权达节以择主。就此而论,汉代张良,忠臣、仁人,兼而有之。进而言之,单一的忠臣,并非完人。自三代而下,如果想成为一个完人,必须“根本忠孝之性,达于天地之心”。[160]
按照常理,忠臣无不能够做到犯颜直谏。正如明末清初人张怡所说,一个臣子食人之食,事人之事,绳愆弼违,唯力是视。有幸得到君主重用,那么忠臣即是良臣;不幸而不得君主之用,那么致命遂志,诤臣犹如诤子。就此而论,忠臣的种种行为,不过是“自谱其丹衷”,并非“邀名于青史”。[161]为了表明自己是一片丹心,很多忠臣甚至甘愿接受廷杖。如魏良弼,从王阳明闻良知之学。身居谏垣之职,因为直言而冒犯龙颜,所以屡次遭受廷杖,但也屡次复职。每次因为廷杖而导致的创伤刚刚愈合,又因为直言而遭受廷杖,因此而被人认为“真铁汉也”,又称其为“金刚不坏身”。[162]
尽管忠臣的举动,并非为了“邀名于青史”。但当忠臣遇到皇帝不可理喻,甚至面临杀身之祸时,忠臣首先想到的是史馆中的史臣,以及他们所写的青史,希望史臣能如实地将自己的行为记录下来。下面两位在明初洪武年间出任御史者堪称典型之例。一个是王朴,其人性憨,数次与明太祖争论是非曲直。明太祖大怒,下令将其斩首。绑赴市曹之后,又将他赦还,问道:“汝其改乎?”王朴答道:“陛下以臣为御史,岂可戮辱至此!且以臣为有罪,安用生之?无罪,又安得戮之?臣今日愿速死。”明太祖再次下令斩首。路过史馆时,王朴大呼道:“学士刘三吾听之,某月日,皇帝杀无罪御史王朴。”[163]另一人是齐鲁,在任御史时,也号称鲠介敢言。据记载,齐鲁曾经因为上疏而触怒明太祖,明太祖下令,让力士将齐鲁的牙齿打落两枚。齐鲁从地上慢慢拣起牙齿。明太祖问:“汝欲讼我耶!”齐鲁答道:“此二齿送史馆。”明太祖只好默然。[164]可见,忠臣希望通过史官如实记录君臣相争的历史,借此制约君主对忠臣的肆意惩罚。
忠孝观念一旦落实到行为实践,也就涌现出了众多的忠臣,其典型则有方孝孺、于谦、杨继盛、沈炼、海瑞、杨涟、缪昌期、周顺昌、熊开元、黄道周、姜埰等。
考察明代的忠臣群体,首先应该提到的一个人物就是方孝孺。正如有的研究者所指出,孝孺“大义凛然的气节,是根源于儒家思想‘理气’说的精义,读他的《逊志斋集》,一如诵读《论语》《孟子》一般,是儒家兴教化、正风俗、倡仁义的教科书;而孝孺成仁取义的殉道精神,无疑就是我国固有文化传统精神的再现”。[165]作为传统的儒家知识分子,若欲持身立世,历经千古而不被抹杀,理当数“节义”与“文章”两件事。进而言之,自古以来,能做到在危难之际不贰其志,甚至可以抛头颅、洒热血者,显然也应该从立志于孟子所谓的“浩然正气”的忠臣义士中去寻找,而方孝孺正堪称实践了孟子“浩然正气”的一位儒家学者。历来各家对方孝孺的人格与抱负均有很高的评价,无论是这种评价是来自帝王者,其目的是为了更好地维护自己的统治,还是来自民间的,其目的是为了弘扬一种儒家精神,但从中不难发现一些民族精神延续的基本脉络。明太祖朱元璋称方孝孺是一位“庄士”,蜀献王尊称孝孺为“正学”,姚广孝将其比喻为“读书种子”,蔡清赞叹他为“千载一人”。黄宗羲在《师说》中将孝孺列为“有明正儒”之首,清代的乾隆皇帝御批道:“及至身临鼎镬,而抗词直斥,侃侃不挠,未尝少降其志,凛然大节,洵为无忝纲常”。[166]如此等等,无不说明方孝孺是一位顶天立地的贤者大儒,却又从另一个侧面反映出是民族的脊梁。
所谓的忠臣,其实就是一些气节之士。方孝孺秉持杀身成仁的精神,即使眼见十族之诛,犹不屈以全其义。这正好与明成祖的忿厉之心形成鲜明的对照,千秋之下犹令人心胆俱寒。正如日本学者本田成之所言,从这一惨剧事件中,让人感到了方孝孺之流“有一种忠义凛凛的强烈之感,同时发生一种凄惨的恐怖心,使明人与其说是为天下作事,毋宁说是内观的磨砺己德,而成为独乐的隐者”。[167]
方孝孺的节气观,可以说是孟子“浩然正气”与文天祥“文山精神”的发扬光大。[168]宋代理学诸子无不认为“气”完全可以利用后天的力量加以改变,亦即教人养气,养孟子所谓的“浩然正气”,以及文天祥正气歌中至大至刚的正气。方孝孺一再指出,如若想立志成为圣贤,必须先学孔孟之道,学孟子“富贵不能**,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的大勇正气。他说:
今之为士者,不患其无才,而患其无气,不患其无气,而患其不知道。道,譬之源也;气,譬之水也;才,譬之能载也。盖有无其源而不能为水者矣,未有水既盈而不载者也。[169]
在《憨窝记》一文中,方孝孺就“气节”做了更为详细的解释:
士之可贵者在节气,不在才智。……国家可使数十年无才智之士,而不可一日无气节之臣。譬彼甘脆之味,虽累时月不食,未足为病,而姜桂之和,不可斯须无之。[170]
对“气节”之臣的崇尚,可以说在中国儒家传统文化中也是渊源有自,孔子作《春秋》,孟子论“浩然正气”,屈原作《离骚》,文天祥作《正气歌》,乃至明代方孝孺的舍生取义,显然都是一脉相承的中华民族精神。
建文四年(1402)六月十三日,燕军攻克京师,宫中火起,建文帝不知所终,而方孝孺则被燕军所执下狱。明成祖素重方孝孺声名,想利用他草诏天下,收揽人心,派人召至殿前,孝孺一身缟素,悲恸已极,哭声响彻大殿。他们两人的对话,不妨详引如下。
明成祖安慰方孝孺说:“我法周公辅成王耳。”孝孺问:“成王安在?”成祖说:“伊自焚死。”孝孺质问道:“何不立成王之子?”成祖回答:“国赖长君。”孝孺反问:“何不立成王之弟?”成祖一时无言以对,下榻支吾道:“此朕家事耳!”成祖让左右将笔札放置方孝孺面前,对他说:“诏天下,非先生不可。”孝孺愤怒地将笔一甩,边哭边骂道:“死即死耳,诏不可草。”成祖眼见他不愿屈服,威胁道:“汝安能遽死?即死,独不顾九族乎?”孝孺义无反顾,厉声斥责道:“便十族奈我何!”成祖怒不可遏,下令将孝孺磔杀。六月二十五日,孝孺慷慨就戮,并作绝命词一首,云:“天降乱离兮孰知其由?奸臣得计兮谋国用犹。忠臣报国兮血泪交流,以此殉君兮抑又何求。呜呼哀哉,庶不我尤!”[171]
方孝孺就义的时候,正值他46岁的壮年。成祖一怒将方孝孺九族诛尽,又将孝孺朋友、门生并为一族,皆磔于市,牵连入罪被杀的共有873人,至于被谪戍荒徼而死的人,更不可胜计。
那么,方孝孺做出如此举动,究竟是一种过分激烈的行为,还是一种忠臣凛凛之气的自然流露,在后世学者中存在着一些争论。清初著名思想家黄宗羲认为,方孝孺平日的学问,完全是“臣尽忠,子尽孝”,且“一本于良心之所固有者”。这种精神所透出来的一段精光,不可掩遏。然如此精神,则是“至诚形著,动变之理宜然,而非人力之所几及也”。鉴于此,尽管孝孺行为颇为激烈,但黄宗羲还是认为符合“中庸之道”。[172]近人胡适不但称赞方孝孺是“明初一位伟大的思想家”,而且称其为继承孔子以来“杀身以求仁,毋求生以害仁”的传统精神和固有文化传统,“杀身殉道的了不起人物”。[173]可谓一语道破。
在靖难之事中,为建文朝殉节的忠臣,除方孝孺之外,还有一位铁铉,也颇具代表性。史料记载道:
铁公铉,初为五军断事,奏对详明。太祖喜之,字之曰鼎石。守济南,文皇攻,不能破。以计欲诱文皇入,几为所中。及过江,擒至,正言不屈。令一顾,而不可得。去耳鼻,亦不顾。其肉,纳其口中,问曰:“甘否?”曰:“忠臣肉有何不甘!”寸磔之,至死骂不绝。乃令大镬,熬油数斛,投公尸,顷刻焦枯。导使朝上,展转向外,终不朝。文皇益怒,令内侍用铁棒十余,夹持之,使北面。笑曰:“尔今亦朝我耶!”语未毕,油沸,蹙溅起丈余。内侍手糜烂,弃棒走。反背如故。文皇大惊,命葬之。[174]
就建文一朝而言,在靖难之事中产生了无数的“忠义”之士,几乎形成了群体效应。何以如此?还是因为明初朝廷教化力量所致。正如明末清初学者陆世仪所言,当明初之时,朝廷重视名节、鼓励清修,教化甚严。假如弟子居官不肖,则累及父母,累及宗族。又孩提之时,倘或不肖,则父兄必变色训之。积累既深,所以当他们居官之时,“虽九死而靡悔也”。[175]
作为忠臣,往往具有一种勇于任事的精神。于谦堪称典型一例。史称于谦“才大机疏,遇事敢于往,少瞻顾,人故以此忌之”。已是一语道破。忠臣又往往是清官,在官场上能严于律己。按照明代官场的惯例,河南地方官吏入朝,大多带一些线香、手帕、蘑菇一类的地方特产,以供在京城官场上交际。但于谦在任河南巡抚时,入京时一概不带,还作诗云:“手帕磨菇与线香,不资民用反为殃。清风两袖朝天去,免得闾阎话短长。”于谦这种为官精神,甚至为一些太监所称道。如太监兴安就佩服于谦“不爱钱,不爱官,不问家计,一心体国。”
于谦所著之诗,同样反映了他的高风大节,而不在辞章之华,所以往往脍炙人口。如:“剩喜门庭无贺客,绝胜厨传有悬鱼”;“谢客只容风入户,卷帘时放燕归梁”;“亦知厚禄惭司马,且守清风学太常”;“萧涩行囊君莫笑,独留长剑倚青天”;“金鞍玉勒寻芳者,肯信吾庐别有春”。从以上诗句中,大抵可以看出于谦孤介绝俗之操。又如:“香爇雕盘笼睡鸭,灯辉青琐散栖鸦”;“风穿疏牖银灯暗,月转高城玉漏迟”;“岸帻耻为寒士语,调羹不用腐儒酸”。从以上诗句中,可以看出于谦具有经略闳典之才。又如:“天外冥鸿何缥缈,雪中孤鹤太清癯”;“醉来扫地卧花影,闲处倚窗看药方”;“渭水西风吹鹤发,严滩孤月照羊裘。”从以上诗句中,可以看出于谦有闲雅恬淡之思。又如于谦咏苏武,则曰:“富贵傥来君莫问,丹心报国是男儿。”送人致仕,则曰:“解组还乡未白头,身之意适更何求。”诸如此类,无不体现出一股忠直之气。[176]
据郑晓之子郑履凖的记载,杨继盛其人,“修髯伟貌,音如洪钟,望而知其非常人也”。继盛在应召北上时,曾去见郑晓,郑氏嘱咐他:“俟时而动,无踏前车。”继盛答应。但一等到了北京,正好赶上日食之变,继盛早上履任,傍晚就上书指斥奸侫,以致得罪世宗,被廷责一百,“两腿出血脓四五十碗,肉溃几见骨”。最后,受刑西市。即使如此,继盛在托人转给郑晓的书信中,不过先述抗疏之由,中叙自己受刑之毒,末言自己对刑罚顺受之正,最后以言金陵根本重地,拜托郑晓凡事皆仗主持,反而对自己的冤屈不及一言。在死前,还是怡然自得,只是朗诵“平生未了事,留与后人补”而已。
这就是一个忠臣的气魄。或许在一些明哲保身者看来,他们的忠已经近乎愚蠢,但在忠臣看来,该直谏时还是应该直谏,即使得罪了专制君主,甚至被杀头,亦在所不惜。这样的忠臣,理应会得到民间百姓的尊重。杨继盛与一位屠夫之间的情谊,可以证明忠臣在一般平民百姓心目中的地位。据张大复《容城屠者记》记载,杨继盛在容城宁国寺读书时,寺门有一位屠夫,梦中有神告诉他说:“杨某故忠臣,家贫力学,汝合供具。”屠夫入寺门访之,正好遇见继盛,一见深以继盛为奇,旦晚供应不辍,长达三年不怠。杨继盛科举登第之后,屠夫离开。当继盛任诸城令,屠夫前来拜谒。入城,询问治状,屠夫长揖,对继盛说:“好,好!”说完就要别去。离别之时,继盛赠屠夫20两银子并绢一匹。屠夫笑道:“某鼓刀而屠,年有余镪,岂为金来乎?公治诸城良苦,安所得民间金而以与某也?”固辞不受,止持一缣离去。后继盛被逮,每届秋谳,屠夫必侍张夫人母子入京师,候伺甚谨。后继盛赴义,时张夫人母子尚且不知,唯有屠夫在北京。继盛在被绑赴西市后,看见了屠夫,问:“夫人来乎?”屠夫答:“不在。”继盛又问自己的儿子,屠夫也说“不在。”继盛问:“只女在此乎?”答:“然。”于是,受命而死。屠夫经纪其蒿葬之事,并设奠痛哭而别。[177]
杨继盛作有小令四阕,全都是一些忠愤之言。其第一阕云:“怒气飕飕,要斩当朝奸佞头。你看他狠如虎狼,邪似狐狸,奸似猕猴。普天下尽是他仇,百姓们思食他肉。臣死何愁,臣死何愁,怎么皇天后土不促他寿?”其第二阕云:“怒气冲冲,要斩当朝第一凶。你看他狠过秦桧,奸胜卢杞,佞赛国忠。古来奸相尽知名,欺君误国谁与他并?臣岂沽名,臣岂沽名?看不上堂堂社稷被他播弄。”其第三阕云:“怒发冲冠,料想今番贼骨寒。你看他结连奸党,紊乱朝纲,僭窃专权。盈廷善类被他残,清平风俗由他变,把圣主欺瞒,把圣主欺瞒。怎祖宗在上如何不鉴?”其第四阕云:“顿生明王,宠爱奸臣有甚么长?他不过逢迎阿谀,奔走弥缝,窥伺包藏。国家元气被他伤,边方军实由他丧。早揽乾纲,英雄济济,再求良相。”[178]其愤慨之情全都源于奸臣严嵩专权,残害忠良。为了除掉奸佞,杨继盛甚至不惜自己的生命,而这些全都是出于为了“堂堂社稷”的忠心,并非“沽名”。
这样的忠臣,一旦死后,往往会被民间神化。如嘉靖三十七年(1558)宫中三大殿发生火灾,很多人都看到了杨继盛头戴青巾,身穿素服,双眸炯炯,凭午门西角槛,似乎是在指挥人扑灭火灾,很久其人才隐去不见。同样的神化事例也出现在于谦的身上。据记载,天顺元年(1457),承天门发生火灾时,于谦也现形于“烈焰上”,最后感动了英宗,释放了他的妻子。[179]这种神化现象的出现,而且被一些士人记录下来,无疑说明了忠臣在民间百姓中的地位。
作为一个忠臣,杨继盛是以气节著称,于是世人多认为这是他“学道”之功。对此,清代史家全祖望有不同的看法,断言继盛的气节,“得于天者多,而学道之功尚未密”。全氏的理由很简单,假若继盛学道果密,那么就不会再作“风吹枷锁满城香”之诗。此诗句似乎对那些本身罪当被诛的臣子有些不合适。全氏认为,杨继盛此举,正是应了谢显道所云“矜字未去”之病。言外之意,这是责怪杨继盛为了矜夸自己之“忠”,而使君德有损。这显然与王夫之批评明代忠臣一类的士人具有一种“戾气”正好前后呼应。正对这一观点,严元照在这条的校注中又列出一条,以证明杨继盛学道功夫尚浅。严氏在校注中云:“尝读忠愍《自著年谱》,直书其父宠妾弃子,于义未安。”换言之,儒家倡导一种为尊者、亲者讳,而继盛却直书尊者、亲者之行为不端,显然也不符合儒家之“义”。[180]
与杨继盛同时的还有一位沈炼。从史料记载可知,沈炼入仕之后,虽仅为小吏,却胸有大志。他曾与尚宝司丞张逊业一起饮酒,醉则击缶呜呜,朗诵《出师》二表、《赤壁》二赋,慷慨长啸,泣数行下。蒙古诸部入塞,赵贞吉不与议贡,沈炼从而和之。吏部尚书夏邦谟道:“若小吏也。”公曰:“大吏噤不言,故小吏言。且不闻主辱臣死耶!”不久,抗疏上言,弹劾严嵩父子,道:“相嵩父子,翼虎社鼠,误国大计,请戮之以谢天下。太宰阿私,无所异同,宜从坐。”明世宗下诏,称沈炼诬诋大臣,“廷杖谪戍”。沈炼谪戍塞外以后,愈多愤激。而总督杨顺、御史路楷,均为朝中严嵩的鹰犬,合谋搜捕与蒙古相通的白莲教徒,并将沈炼之名列入其中,最后以“谋叛”之罪将沈炼处死。其后,严世藩论死西市,有一位任国子监生的塞下人,是沈炼的门人,打出一个长幡,上书:“明忠臣沈公炼之灵。”这位国子监生持长幡入市,以观世蕃受刑,并恸哭道:“吾师慰地下矣!”一市皆泣。[181]
同样是忠臣,海瑞与杨继盛两人的结局却不同,一个身死,一个得以幸存于世。这究竟是什么原因?对此作简单比较也是很有意思的事情。对于传统中国的政治传统来说,一个忠臣若是“干上犯主”,虽亦属于“有罪”,但或许性命还是有救。反之,若是“触忤”了贵臣或权奸,那么必然祸在不测,直至杀身。杨继盛得罪了权奸严嵩,而海瑞则仅仅得罪明世宗而已。
史称明世宗崇尚玄修,朝政多所旷废。为此,海瑞上疏,直言指斥明世宗,“兴土木为伤民,推广事例为鬻爵,师陶仲文为非体,仙桃药丸为怪妄。甚者,以不见二王,为薄于父子;不还大内,为薄于夫妇;诽谤猜疑,僇辱臣下,为薄于君臣。”确实是道出了同朝为官者所不敢言。明世宗看到此疏后,大为震怒,将奏疏掷于地上。随后,又慢慢阅读完了全部奏疏,但最后还是将海瑞投入诏狱。海瑞自忖必死无疑。等到世宗死后,提牢官已经知道海瑞必被释放,就在晚上摆上盛宴款待海瑞。按照明代的惯例,罪犯赴西市正法以前,都能得到一顿酒饭。海瑞以为自己也将从此绝命,所以格外痛饮。当提牢主事将世宗已死之事告知他时,海瑞却“大恸投体,绝而复苏,哭终日不休,若丧考妣”。此外,当时的史料记载更是揭示,明世宗在阅读海瑞奏疏时的心情是时喜时怒,当即在奏疏上批道:“大臣不言而小臣言之,中国之人不言而海外之人言之。忠哉!忠哉!”又批道:“海瑞倒有比干之忠,但朕非纣也。”[182]明世宗感叹海瑞有“比干之忠”,算得上是平允之言;而否认自己是商纣,显然缺少自知之明。
自万历末年直至天启年间,东林人士与阉党之争,相当激烈,由此在东林人士中涌现出了诸多的忠烈之臣,杨涟、缪昌期、周顺昌即其典型。
杨涟为诸生时,就落拓自喜,被里中呼为“狂生”。中进士入仕之后,家无余财,知与不知,无不称为廉吏,号称“无贪赃杨大洪”。即使这样一位忠廉之臣,在当时的官场上也不免被人议论。杨涟被人所议之处,有下面三点:一是“以移宫贪功”;二是“以交奄钓奇”;三是“以攻奄激祸”。对于此,钱谦益分别作了辨析。针对第一点,钱谦益多有辨析,认为杨涟移宫之议,并非“沽名”“生事”,谗夫懦臣,异口同喙,实在可为叹息。针对第二点,亦即杨涟交结太监王安一事,钱谦益也为杨涟作了辩解,认为不能将怀恩、覃吉视为王振、刘瑾同科,更何况王守仁、杨一清,亦曾经用过太监张永。事实上,当移宫之议时,杨涟只是与朝论相表里,并不就是认同于王安之论。尤其是当王安用事之时,杨涟更是“不以此时通关致公卿,乞身引退”。可见,所谓与太监交结之论,不过是“奴婢小人论公之语,不足辨者也”。针对第三点,钱谦益更是将杨涟弹劾魏忠贤比喻为搏击猛虎之举,认为“一搏不中,飞而择人”,于是有人就称“虎本不噬人,是搏者之为也”。其实,天下没有这样的道理。当魏忠贤专权之时,“缢裕妃,害皇子,危中宫”,如此凶险之境,只有杨涟,敢于挺身而出,奋笔弹劾,使魏忠贤这样的“凶竖”,亦为此“破胆”。钱谦益作为杨涟的知己,最后还是将杨涟归于忠义之臣,并大加赞扬,认为杨涟就是孔子所谓的“杀身成仁”的“志士仁人”,更是曾子所谓的“临大节而不可夺也”。更有甚者,杨涟“不咀药以自屏,不引刀以怼君,慷慨对簿,从容绝命”。千载而下,读“枕中啮血之书,殆未有不正冠肃容,彷徨涕泗,相与教忠而劝义者也”。[18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