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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出处仕隐 士大夫的抉择(第2页)

在厘定了上面两大动向之后,不妨再把目光放到那些不与新朝合作的士大夫上面,其中较为典型的人物,则分别有杨维祯、袁凯、王逢、张昱、戴良、丁鹤年、张宪。

当元末明初,杨维祯名重东南,从游者极其尊信。观其《正统辨》《史钺》等作,皆是极有见解之作。[160]当杨维祯选《大雅集》时,独取袁凯《咏蚊》诗一首。诗末云:“东方日出苦未明,老夫闭门不敢行。”细玩袁凯诗旨,其意是说元政酷虐,王室如毁,而小人贪残,如蚊蚋嘬人脂血。元明易代,照理说来,百姓可以少加休养生息,然明而未融,蚊蚋尚未尽去,所以闭门而不敢行,其实还是有讥切明太祖之意。[161]杨维祯之所以选取袁凯《咏蚊》一诗,足证他们在对待新朝的态度上臭味相投。

王逢为元末江阴诗人,在元末时,曾经替张士诚出谋划策,让张士诚归顺元朝,抗拒朱元璋。所以,在他的诗歌中,对于张士诚之亡,吴门之破,再三咨嗟太息,元都之失,不胜唇亡板**之忧,表达了故国旧君之思。入明之后,被明太祖征召,王逢借口老病辞归。[162]

张昱,字光弼,庐陵人。元时,曾任左司员外郎。明初,被朝廷征召,以老病归辞,隐居西湖,自号“可闲老人”,又号“一笑居士”。[163]

戴良,金华浦江人,是大儒柳贯的高弟。关于戴良的仕隐选择,大抵有以下两种说法:一种说法认为,当明朝军队平定浙东之时,戴良避居于苏州,依附张士诚。很久以后,又挈家浮海至胶州,打算投奔扩廓帖木儿的军前,没有到达,只得避地于昌乐。又过了很久,决定浮海到宁波隐居。戴良最初卜居于定海,随后卜居于东湖,再后来卜居于花墅湖,最后定居于永乐寺,已经是洪武六年(1373)。又过了10年,被朝廷征召,明太祖打算给他官做,戴良拒绝,因忤旨下狱,第二年暴卒,钱谦益认为是“自裁”而死。另一种说法见于黄存吾《闲中录》,认为戴良最初闲居在家。当明朝军队进入金华之时,军中大帅带领戴良去见朱元璋,两人讨论取天下的大略,甚得朱元璋的赞赏,但随后戴良归于张士诚。张士诚政权灭亡后,戴良变更姓名为方云林,在永乐寺避居。明朝定鼎天下,有使者到宁波,路过永乐寺,见到戴良,甚感惊异,回到京城,就以所变姓名上荐,被征召至京。明太祖知道他是戴良,拟大加任用,因被谗言所中,只出任工部主事。戴良甚为不乐,逃官而去,被明太祖搜捕获得,下于监狱,死后火化其尸。[164]尽管关于戴良晚年结局的记载有所不同,但他在《自赞》中有云:“若乃处荣辱而不二,齐出处于一致;歌黍离麦秀之音,咏剩水残善之句。”[165]可见,他还是严守儒家的出处之观,且对旧朝多有留恋。这正好印证了清代史家全祖望所言,戴良的诗文,“率皆《黍离》、《麦秀》之感,其不肯屈身异代,无可疑者,谓其授官觖望而逃,误也。”[166]

明初,元代遗民凭借文苑巨子而不屈节,且以宁波府寓公闻名者,除了戴良、张宪之外,还有一位丁鹤年。鹤年避居宁波,最初是因为他的兄长吉谟雅丁在定海做官的缘故,而且是从武昌徒步奉母而来。明初海氛未靖,鹤年以朝不坐、燕不与之身,且出自西域,而不是中原华阀之系望,尚能做到故国故君之托寄,并且希望借助自己的藜床皂帽,支撑一代之星火,确乎称得上是世间之豪杰。[167]

作为元代遗民的张宪,当明初之时,因为曾是张士诚的旧僚,避居于宁波,变更姓名,成为僧寺的佣奴。即使如此,尚能手携一册,时刻自随,其实就是《玉笥集》。[168]

由元季士人的仕隐动向,不难让人想起宋季的士人。关于此,黄宗羲曾有过一个比喻。他认为,宋、元二季人物,尽管均可以称之为“天地之元气”,但各有不同。宋季士人,如“阳之遏于阴而不得出其声为雷”;而元季士人,则“如阴之遏于阳而不得入其声为风”。换言之,像宋季晞发、白石之吟,属于“阳气”,在元代被强行压制,愤盈而无以自泄。未到百年,因朱元璋建立明朝,而得以“发其迅雷”。而元季丁、戴诸公之吟,属于“阴气”,“临以明之重阳,故不能为雷,而如蛊之风,不久而散”。对于黄宗羲的比喻,全祖望稍有不同看法,认为这不过是宗羲“就其身世而立言耳”。其实,君臣之义,无所逃于天地之间。至于耿耿不散的元气,孰为阳,孰为阴,很难加以区分。这就是说,元气一旦激怒旁魄,俱足为雷;反之,若是哀唳凄怆,则俱足为风。对于二者,不可岐而视之。[169]

2。明末清初士大夫的仕隐抉择

除了元末明初之外,明末清初的士大夫同样面临着出处仕隐的艰难抉择。众所周知,崇祯末年,风俗陵夷,廉耻道丧,被人比拟为天宝、五代之时。这就是说,自明季“流贼”发难以后,仅仅过了15年,就有了甲申之祸。在这段时间内,那些士大夫亦即“内外文武诸臣”尽情表现,或为哥舒翰,或为段凝,有的甚至甘愿做冯道,[170]不一而足。对此,归庄、徐枋均大为感叹。归庄在《万古愁》曲中,写下了下面几句:“恨的是左班官平日里受皇恩,沾封诰,乌纱罩首,金带围腰,今日里向贼庭稽颡得早。那如鬼蜮的文人,狗苟蝇营,还怀着几句劝进表。”[171]显然是针对明末的时势有感而发。更让归庄感到吃惊的是,那些“高冠峨峨”的所谓“丈夫”,平日里做官就已经是走门户,广贿赂,即使父母妻子,亦不管不顾,根本没有名节可言。一旦遇到朝代更替,更是率先迎降,反颜北面。[172]即使是那些原本好气节、尚风义的士人,面对明清两朝的更迭,确实也曾经北首扼腕、流涕伤心。但十余年之后,正如徐枋所叹,他们与时浮沉,浸**岁月,“骨鲠销于妻子之情,志概变于菀枯之计”,不到三四年,“向之处者出已过半矣”。[173]

仔细考察明末清初士大夫的动向不难发现,这一群体的出处仕隐抉择出现了以下三大动向:

其一,一部分士大夫遗民奔走王事,不屈不挠。在清初士大夫遗民中,最值得称道的是一些为了复明大计而到处奔走之人,他们胸中大志,百折不衰。这可以吴祖锡为例。吴祖锡,字佩远,别号稽田。晚年亡命,更名鉏,浙江嘉兴县人。当清初剃发令下时,祖锡“跳身去,于是狂走,南抵滇中,东之海上,以及诸山寨水舶中,如醉如魔,总求一得当以**”。[174]或许他们已经知道了“天命已矣”,但终究还是抱有一丝希望。这是一种“愚公移山”般的精神。

在清初士大夫遗民的积极行动群体中,随后亦衍生出一部分人,堪称一种变局。在这部分群体中,也可以分为以下两种情况:一是士大夫“不食周粟以死”,而其形式则是流离群岛。明末清初,很多士人流离海外诸岛,如徐孚远之卒于台湾,朱舜水之卒于日本。这两位人们已是耳熟能详。其实,在清初之时,这样的士人很多,不妨再举一位。他就是诸士奇。从黄宗羲的记载可知,诸士奇,字平人,浙江余姚人,为学校生员。崇祯年间,与里人结成昌古社,模仿云间几社之文。北京、南京相继沦亡之后,诸士奇就弃去生员衣巾,载《十三经》《二十一史》入海经商,留居日本30年,家人均以为其人已死。其后,黄宗羲在游历普陀山时,从僧人道弘的口中得知,在日本有一位国师诸楚宇,也是余姚人,教日本弟子,曾经回过普陀山。通过询问诸楚宇的状貌,黄宗羲才得知此人即诸士奇,而楚宇则为其到了日本后所取的别号。[175]这显然算得上是从古以来殉难的一种变局。尤其是台湾,自郑氏启疆以后,老成耆德之士,大多避难台湾,往归郑氏。徐孚远原本是江左社盟祭酒,为之领袖,台湾人争相从他而游,[176]就是典型一例。二是士大夫流于诡怪之途。从古以来,凡是振奇之士,挟其有用之才,原本是想有一番作为,但时移势去,无所于试,其气就慢慢蓬蓬汨汨,郁而不仕,甚至会出于诡怪之途,让人很难以常理推测。入道,可以说是清初士大夫遗民出路的又一变局。如宁波定海人陈王宾,就是入道成仙之一例。他们空有一副刚肠,报国无门,却又丹心未死。无奈之下,只好出此奇途。[177]

其二,另有一部分士大夫遗民甘于寂寞,守节不出。据清代史家全祖望的考察,在清初士大夫遗民中,大体可以分为以下两类:一类既能保持自己的高节,却又谢绝人事。不妨试举二例,如李文纯,字一之,又字姬伯,鄞县人。他曾经叹道:“昔人恨无知己,欲以青蝇为吊客,吾犹嫌其闹,未若枯竹顽石,相与赏心,风味殊不恶。”[178]又张岱记其好友沈素先弱不禁风,见人讷讷似不能言,然“及其临大事,当大难,则其坚操劲节,侃侃不挠,固刀斧所不能劘,三军所不能夺也”。明清鼎革之后,“寂寞一楼,足不履地,其忠愤不减文山,第不遭柴市之惨耳”。[179]而另一类则虽能完节,却犹未能谢绝人事。[180]

就前一类来说,主要有定海薛士珩,宣城沈寿民,长洲徐枋,嘉善巢鸣盛,钱塘汪沨,会稽余增远,鄞县周齐曾。正如黄宗羲所云:“近时之不赴公车者,于吾友中,吴有徐昭法,西浙有汪魏美、巢端明、徐兰生,东浙有万履安、颜叙伯、董天鉴。此数子者,其亦可以出而不出耶?抑以不当出而不出耶?由是而言,隐逸之为名节,岂不信夫!”[181]

长洲徐枋,字昭法。他是崇祯十五年(1642)的举人,少詹事徐汧之子。说到徐枋,不能不提其父徐汧。徐汧在《训子图》中,曾经告诫自己的儿子徐枋、徐柯,要求他们不要忘记甲申年三月十九日的“国难”,希望他们“勉于大义”,以雪“国耻”。[182]所以,自从其父死于国难之后,徐枋就穿着僧服,一直在吴门山隐居。康熙年间,巡抚汤斌曾经亲自拜访,但被徐枋拒见。清初之时,吴、越等地的举人大多守志不出,但自始至终裹足不入城市者,只有李天植、巢鸣盛与徐枋三人。在这三人中,徐枋之寿最长,所以其名声尤被人所重。[183]入清以后,徐枋谢绝往来,即使当道闻其大名,亦无从物色。至于他人的馈遗,则一介不受,米菽不饱,以糠粒继之。徐枋之画,已属神品,苏州一些好事之人,哀怜他的穷困,“月为一会,次第出银,买其画”,借此度日而已。为此,黄宗羲称赞徐枋,“苦节当世无两”,[184]堪称确论。

汪沨,字魏美,新安人,徙于钱塘,曾中崇祯十二年(1639)举人。弘光元年(1645)兵乱,奉母入天台。后海上师起,群盗满山,才返回钱塘。侨寓在北郭,室如悬磬,处之澹如,康熙四年(1665)七月三十日卒于宝石僧舍。史称汪沨不入城市,不设伴侣,匡床布被之外,残书数卷,锁门而出,或返或不返,莫可踪迹。途中遇到好友,饮酒一斗不醉,气象潇洒,尘事了不关怀。然夜观乾象,昼习壬遁,由此可知其“耿耿者犹未下也”,[185]对于恢复大明河山尚存一线希望。

巢鸣盛,字端明。明清易代之后,居住在墓庐,不出一步,不交一人。植地种匏,制为器皿,如香炉、灯擎、瓶盒、杯棬之类,无不精工朴雅,好事者纷纷购买,价值不殊金玉。康熙四年(1665),黄宗羲曾至语溪拜访巢鸣盛,剧谈数昼夜而去。其风节之著,被黄宗羲推为与徐枋齐名。[186]

徐兰生与汪沨、万泰、巢鸣盛三人,在明清之际均“有大名于时”,于是有“四先生”之号。在明清易代之际,此四人均不赴公车,成为“抱道而不仕”的典范。唐代有“四夔”之称,所称的是他们的才;而清初浙江人所谓的“四先生”,则所称的是他们的节。每当地方官员推荐徐兰生的时候,徐氏都是“不行”。若是地方官员“以危法相中”,有所胁迫,那么徐氏就举所佩帨以示之,道:“此我磬悬之具也。”以死表明自己不再出仕的心迹。于是,尽管兰生具有“沛然满箧王霸之略”,但还是数十年栖迟困辱,坏褐破袍,汨没于柴水尘土之中。如此数十年,不曾知道后悔,反而歌声噭然,若出金石。为此,黄宗羲以“临大节而不可夺”称之。[187]

万泰,字履安,晚年自号悔庵,浙江宁波人,中崇祯九年(1636)举人。根据黄宗羲的记载,万泰其人,原本属于用世之才,售答俄顷,悬然天得,把他置之寂寞,确乎非其所长。然让人惊奇的是,万泰能忍人之所不能忍,实属“好奇之人”。譬如,清兵渡江之后,一时士人讳言受职,无不改头换面,充赋有司,应公车之征,而万泰“独不行”。万泰一旦无心于当世,那么,无论是庙堂著作,还是坊瓦摸勒,凡是士林之所矜贵者,就不再寓目。相反,他间或在出游的时候,则多与失职之人聚于野店僧寮,闻一奇事,咨嗟而津津乐道。[188]万泰生平未尝作诗,然自丧乱以后,避地幽忧,访死问生,惊离吊往,所至之地,必拾其遗事,表其逸民,于是有了《续骚堂》《寒松斋》《粤草》之作。这些诗歌,凄楚蕴结,不可释放,有“诗史”之誉。[189]

董德偁,字天鉴,别号铭存,家住浙江明州。崇祯九年(1636),中举人。崇祯十六年,又中副榜举人,照例得授教职,德偁却不受而归。鲁王之时,曾授予他户部主事,因丁忧而不赴。自此以后,“屏迹海上,箪瓢晏如,酒阑发语,危苦凄切,盖如是者十有六年而卒。”[190]

沈寿民,字眉生,号耕岩,世为宣州人。南明弘光朝廷覆亡后,逃入金华山中,不再返回故园,东迁西徙,入山唯恐不深,瓶粟既罄,就采藜藿而食。若有相知赠送食物,他更是悉行谢绝,道:“士不穷无以见义,不奇穷无以明操。”知府朱元锡曾寄给他10两银子,寿民决意不受,将它放在壁间,三年不曾打开看过。陈名夏入清为相后,将特疏推荐沈寿民,专门派遣使者送信,寿民不开封,当着使者之面将书信焚毁。陈名夏还是不死心,寿民写信给名夏,云:“龚胜、谢枋得,其智非不若皋羽、所南也,而卒以陨厥躯者,缘多此物色故耳!故凡今之欲征仆荐仆者,直欲死仆者也。”名夏叹道:“先生所谓名可闻、身不可得见者也。”临死之时,寿民命门人吴肃公记下他的遗言道:“以此心还天地,以此身还父母,以此学还孔、孟。”[191]

陆昆,字万原,号雪樵,浙江鄞县人,诸生身份。清顺治三年(1646)以后,自以为世受明朝国恩,“不肯复出试于布政司”。[193]

遗民是否也是世袭?当时的观点显然是否定的。正如徐狷石言:“吾辈不能永锢其子弟以世袭遗民,亦已明矣。”这显然已经取得了当时遗民的共识。但在对待自己子弟出试新朝的问题上,其态度还是有所不同的。如应撝谦,为了自己儿子就试而匆忙奔走;而徐狷石则认为,对于子弟的出试,应该听之即可,如果替他们谋取,则大失。[194]即使如此,明代尚有很多遗民子弟,能谨守自己父兄辈之志,一直守节不出。如盩厔人李颙,“子孙力耕自给,无习时文应举者”;顺德陈恭尹,字元孝。其父陈邦彦,以诸生起兵反清,死于清远。陈恭尹能隐先痛,“终身不出”。[195]

就后一类来说,则可以黄宗羲、顾炎武为例加以说明,尤其是通过黄宗羲、黄宗会兄弟之比较,借此说明清初士大夫遗民问题的复杂性。

黄宗羲曾经将自己与张煌言作了比较,认为张煌言已经成为千载人物,将他比作文天祥,人们完全信服。而黄宗羲认为自己“屈身养母,戋戋自附于晋之处士,未知后之人其许我否也?”[196]显然,他对自己的评价不过是晋之处士而已。正因为此,他不乏交际当路之举,且为这些行为作了辩白。辩白的起点,则是对宋人王炎午的重新论定。众所周知,当文天祥被俘并押解入燕之时,王炎午作生祭《文丞相文》,驿途水步,出墙店壁,所在无不粘贴,其目的就是唯恐文天祥不能殉节而死。有趣的是,反观王炎午自己,在其集子《吾汶稿》中,却有《再上参政姚牧庵书》,唯恐牧庵不相容接。根据史实,姚牧庵当时正好分政江省,而炎午累形干请,足见当路之交际,炎午未尝断绝。这是典型的严于论人而恕于论己的范例。但黄宗羲并不因此而对王炎午有所微词,而是不乏恕词,认为士之报国,各有分限。炎午交际当道,未必就是一种过失。[197]

黄宗羲能说出如此之言,不能不说是为自己的行为留有余地。事实上,关于黄宗羲的晚节,早在清代就存在着一些争论。有人认为,黄宗羲作为一个故国遗老,不应尚与时人交接,以此认定黄宗羲晚年“风节之玷”。但全祖望并不以此为然。为示明晰,不妨将全祖望与严修能的争论焦点分列如下:一是全祖望认为,在黄宗羲的集子中,经常有为交际当路辩解之词,无非是慨叹“活埋土室”之难,其自处如此,“固有大不得已者”,不应苛求。对此,严修能作出了反驳。他认为,此言似是而非。在鲁王时期,黄宗羲官至左副都御史,已属高官。即使因为母在不死,但也只能活埋躬耕一法。而黄宗羲却委蛇时贵,显然并非出于不得已。《明诗综》仅收入黄宗会之诗,而弃置黄宗羲之诗,“其去取固甚审矣”。[198]二是全祖望认为,黄宗羲“老而有母”,不可能废弃对母亲的侍奉赡养,只要大节无亏,就用不着“竞避世为高”。黄宗羲送万斯同北行诗中,曾告诫斯同勿上河汾太平之策,足证他的志节,并不可夺。从黄宗羲的例子中,全祖望进而得出结论,评骘一个人的行为,理应周详考核,不能凭借“一偏之词”论定。对此,严修能又作了反驳。他认为,黄宗羲晚年“潦倒”,“至使海宁有公愤文字相诋”。至于他的集子中,在论及鲁栗降贼而回籍、魏学濂降贼不得志而自缢,无不竭力谀墓。这显然不是“不可已”的事情,而是志节出现了变化。何况他又与弟宗会“不相中”,宗会赤贫,宗羲却视若路人。[199]

其实,在清代,对黄宗羲与顾炎武两人的出处身世,同样有人认为有可议之处,甚至以“殷顽”斥之。对此,清季学者朱一新作了辩白。他认为,顾炎武、黄宗羲二人,身世皆无可议。就他们二人来看,最初都出仕唐王、鲁王。其后,面对清朝的征聘,都是“却聘而不出”。此外,顾炎武屡谒明陵,黄宗羲乞师日本,君臣之义,也无所阙。他们的生平大节,固无可轩轾。要而言之,孙奇逢、黄宗羲、顾炎武三人,少时均近游侠之为,其才亦足以用世,终老山林,确实非其本志,然终究能以名义自持,显为读书讲学之效。[202]

基于上述评析,对黄宗羲这样的士大夫遗民,还是全祖望的评价较为公允,即宗羲平生流离颠沛,“为孤子,为遗臣,始终一节,一饭不忘君恩,晚年名德岿然,翘车所不能致,遂为前代之完人”。[206]

在这些守节不出的士大夫遗民群体中,出现不少新的动向,值得引起进一步的关注。黄宗羲在论及清初士大夫遗民的特点时,有云:“桑海之交,士多标致。击竹西台,沉函古寺。年书甲子,手持应器。”[207]这仅仅是部分特点而已,若是举其荦荦大者,尚可包括下面五点。

二是士大夫遗民尽管守节不出,但并未投身抗清的洪流,而是秉持一种保身的准则,在行为上有所退缩。徐枋与黄宗会,堪称此类士大夫遗民的典型。史载清顺治三年(1646),黄道周曾推荐徐枋,贻书陈子龙,要求将徐枋招入唐王政权,而陈子龙自己亦打算让徐枋“参其军”,均为徐枋力辞。他推辞的原因其实很简单,就是认为推荐者的本意,还是鉴于徐枋的父亲有“大节”,这是“因人以利”,而并未考虑到“安危得丧”。可见,徐枋所晰之义,不过是一种“保身之哲”而已。[210]黄宗会取别号为“缩斋”,所反映的也是相同的趋向。“缩”之为言,其义不一:或是“缩于病”,因“少而善病”而导致“蒲柳之姿,望秋先零”;或是“缩于才”,因“性素寡合”而导致自己成为“落落为时之畸人”;或是“缩于命”,从自己“困顿僇辱于时”的经历,进而悟出“觭蘁不合于时”,还是因为“造物之偏”;或是“缩于时”,从人情“愈不能甘于寂寞”的时势中,悟出了一个道理,即身处“非命之世”,耳目适宜视听,口固不得妄言。自己有病且无能,又面对“命弗偶”“时弗利”的大势,干时显会取祸,故不得不讲“缩之术”。然“缩”有“二道”:或“以缩为用者,龙蛇之蛰,鸷鸟之伏是也”;或“以缩全其无用者,曳尾途中之龟也”。在此“二道”中,黄宗会更趋向于“以缩全其无用”,进而“与时卷舒”。[211]

四是士大夫遗民为了守节不出,甚至不惜采用改名换姓的极端之举。入清以后,遗民之改姓易名,已是蔚然成风。正如侯岐曾所言:“遭变来,道义至交远近略尽。其仅存者,俱改姓易名。”云云。何以出现这种现象,从某种程度上说,是为了起到保密的作用。对此,侯岐曾也是一语道破:“时惟恐声迹稍露,朝夕密通往来,止裁竹纸一小幅,缄题必呼‘黄老’。”当时侯岐曾给一些同是遗民的好友的书信中,往往会互通信息,涉及一些反清复明大业之事,所以,在书信的最后通常是再三叮咛,要求将书信销毁。如《寄杨维斗》中有云:“此等语不敢浪传笔墨,一见即毁之”;《答丘天民》中云:“盖与文初叙述之顷,率然援笔,本部足存,况此何时,可浪传此等笔墨乎?”[215]上面所谓的“黄老”,所指为明末云间几社领袖夏允彝,入清后改姓“黄”,名“志华”。至于夏允彝的儿子夏完淳,则已改名“明炤”。此外,如张采改名为“山衣道人”,姚宗典改为“虞文身”,杨廷枢改为“庄复”,又号“中道人”。[216]此外,如唐鸣球,入清后,改姓“沈”。[217]入清以后,陈子龙已改姓“李”。陈子龙又号“轶”,为了保密起见,侯岐曾在日记中,就将陈子龙称为“车公”。[218]至于侯岐曾自己,则改姓为“易”,并改名为“之”。书信往来,一般署法名为“广维”,又自号“半生道人”“半生主人”。[219]如此等等,都是遗民改易姓名的例证。

其三,还有一部分士大夫遗民,终究难以摆脱新朝的**,或出仕新朝,或出来应试。对此,黄宗羲、徐枋、邵廷采均有揭示。黄宗羲认为,入清之后,“遗老退士”开始出现了分化,或“龌龊治生”,其次“丐贷江湖”,又其次则“拈香嗣法”。换言之,当年与黄宗羲一起慷慨“蹈东海”之人,守节之志**然无存。有的“怀铅椠入贵人之幕”,有的“索游而伺阍人之颜色”,有的则“逃之方外”。究其原因,还是因为这些士大夫遗民,其心胸所抱,不过科举场屋而已,原本没有耿耿之志,所以对于治乱存亡之故事,也就变得“愦愦”。[227]徐枋的记载显示,明清易代之后,很多处士无不能做到“引身自閟”“遁水逃善”,但不到数年,则已“处者尽出”。[228]由此足证,能做到固穷乐道,绝尘不返,历二十年而无变之人,实属凤毛麟角。至于那些士大夫遗民的子弟,亦即“名公巨人贤嗣”,过去号称“隐身屠钓、守志不降”,也是内不能忍其寒饿,外矜负其才略,争相出来而投当世之好。[229]

这种变更志节而出仕或出试新朝的动向,同样史不乏例。以前者为例,如西安有一位世家子徐氏,原本也是意气之士,一向与张履祥交好。当崇祯十七年(1644)夏五月时,曾寄书张履祥,其中有云:“天崩地裂,投身无所,惟有渔樵之乐。”其言应该说虽不慷慨,却亦有定志。不过,十余年之后,西安人叶敦艮到浙江拜访张履祥,其间谈到了徐氏,才知他已经出仕新朝,先是在福建做官,后来又在陕西做官,最后“以罪废,家尽破矣”。[230]作为一个世禄之家,家中自有财产可供饮食,理应容易守礼循义,最后却落得个身名俱败。

还有另外一种情况,明朝覆亡以后,东南地区的明朝旧臣,大多义不仕宦,不再到新朝做官,却让他们的子弟出来应试,习举业,取科第,而且习以为常,“多不以为非”。[234]显然,这已是清初很常见之事,并不被民间舆论所否定。

当然,对于那些出来应试的秀才,其内心的心态却极其复杂,不可一概而论。如学使李际期前去考试金华府的诸生,有一个生员题牍云:“满州衣帽满州头,满面威风满面羞。满眼干戈满眼泪,满腔忠愤满腔愁。”[235]这种矛盾的心态,存在于众多士大夫遗民之中。那么,如何看待乃至评价这些出试甚或出仕新朝的士大夫,清人邵廷采的评价较为平和,值得引起关注。在邵廷采看来,明亡之后,若能遁荒逃迹,或者托于浮屠,抱遗经不试,穷老无闷,固然应当称赞。但是,对于那些不得已“纾节以应新朝遴选”之人,亦应该抱持一种宽容的态度。这就是说,这些人一旦服官临政,和平恺悌,“使遗黎得蒙更生之泽,当途犹见儒者之助”,堪称因时顺流,“为福匪细”。换言之,在两朝更迭之际,并非只有如金仁山、谢皋羽之流值得称道,即使出仕新朝之人,若能福泽百姓,也同样可以称为“正人端士”,声流于后。[2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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