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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士大夫的精神世界及其转向03(第1页)

三、士大夫的精神世界及其转向03

当然,最为典型的案例还是明末大儒刘宗周与崇祯皇帝关于“功利”的争论。刘宗周一生最为反对的是“功利”二字。他曾告诉自己的弟子张履祥说:“学者最患是计功谋利之心,功利二字最害道。”他认为,功利二字,其原因主要在于“事必欲求可,功必欲求成”。因此,他主张,“事无求可,功无求成,惟义所在而已矣”。[505]为此,刘宗周与崇祯帝曾就才能与操守的关系作过讨论。如在督抚的选拔上,崇祯皇帝认为:“督抚必才守兼全方可。”而刘宗周却认为:“须操守为主。”对此,崇祯帝反驳道:“大将另是一段才干,非区区一操守便可胜任。”[506]明末另一位大儒黄道周将刘宗周之学评为“伊尹之学”,他立论的依据如下:“伊尹以天下为己任,其原本于一介不以与人,一介不以取诸人。今但知刘先生一介不取,一介不与,不知其自任天下之重也。”[507]这固然是他们之间惺惺相惜,但反映的确实不是刘宗周的实情。即使刘宗周心中以天下自任,但他绝无治天下之才。

当然,刘宗周是否仅仅是一个迂阔的道学之士,仅有节行可以称道。对此,清人邵廷采并不以为然,且为刘氏多所回护。他认为,刘宗周所谓的“于羽两防”一语,尽管是劝君修德,但也并不尽是想偃旗息兵。他说:“蕺山论时务,皆切当世之用。己巳守御京师,属卧子(指陈子龙——引者)论南迁,非迂阔者”。[508]这段说法是否准确,可以暂且不论,却至少透露出一个信息,即历史人物具有他们的多面性与复杂性,不能将之脸谱化。道学家一类的正人君子,并非都是迂阔。正如刘宗周,一向是反佛并维持儒家正学,但据史料记载,刘宗周后来“亦看禅书”。[509]

黄道周与刘宗周齐名,号称明末两大儒。从黄道周与崇祯帝关于清、廉问题的讨论,亦已足证道周过分看重士大夫个人所具清、廉一类的道德,而轻视治国之才干。这又是一个典型案例,不妨详引如下:崇祯十一年(1638)六月十八日,崇祯皇帝召见大臣,有感而言,感叹朝廷腹心耳目之臣,遇事不肯担当,举劾率由情贿,积弊难革。然而所谓的“清操”之臣,“却又不通方,是古非今,用之恐误事,弃之又可惜”。当时的少詹事黄道周听后,深不以为然,就官员之德“清”问题上奏,云:“‘清’之一字,谓惟天清明,人能清则自明。舜举皋陶,汤举伊尹,便是舜、汤清而明处。”崇祯皇帝听后,有所反驳,道:“圣如伯夷才叫做清,若曲谨小廉只叫做廉,不叫做清。”黄道周还是不服,继续争辩道:“清、任、和便是智、仁、勇,知人爱人,有体有用。”崇祯帝驳斥道:“你说清、任、和便是智、仁、勇,从来未闻。清、任、和是圣人体段,智、仁、勇是圣人造道工夫,如何扭作一团?”黄道周答道:“智即是清,勇即是任,仁即是和。清、任、和是体,智、仁、勇是用。然惟天下(子)得其全,臣子得其偏。”崇祯帝随之又反驳道:“这清是居官之美德。只有一种人清而无用,自傲逐非的。朕不是指卿,卿勿得错认。且天子得其全,何以见得?”黄道周答:“《书》云:亶聪明,作元后。皋陶言,九德而为天子,六德而为诸侯,三德而为大夫。这不是天子得其全,臣下得其偏?”但崇祯帝还是不依不饶,公然说道:“三德九德,不过是臣不(下)强分之目,归美其君之词。若必有九德而后为天子,自古至今无亡国之君矣!且孔子具有全德,当初如何不做皇帝?”[510]话已到此,黄道周确是无言以对,不得不一时语塞。尽管黄道周抬出大舜、成汤一类的圣人,用来制约崇祯帝过分重才之论,这是其敢于直言之处,然其过分重视儒家道德之论,不但不能应崇祯帝求治之急,就当时的时势而论,确乎亦是一种迂阔之见,无益于治效。

清初人邵廷采在论及明代士大夫时,有云:“明世士大夫矜负廉节,所绌者才。然民心士俗,绵延几三百年醇厚者,廉节维之也。”[511]这一论断的后半部分,即明代民心士俗,能够保持三百年之醇厚,均靠士大夫的“廉节”维系,因无法得到印证,可以置而不论,但说明代士大夫“绌才”,则可谓一语中的。众所周知,明代士大夫绌于才干,甚至庸劣、迂腐可笑,堪称通病。这有很多例子得以证明。以士大夫的上层为例,如史载桐城人给事中孙晋在朝房遇到张凤翼,自言其乡恐怕要遭寇患。凤翼却说:“公南人,何忧?贼起西北,不食南米,贼马不饷江南草。”闻者粲然可笑。身为“枢臣”的张凤翼,却说出如此不通世务的可笑话,不免让人对明代士大夫之才持一种怀疑的态度。再来看杨嗣昌。他是代熊文灿出任督师的,前往彝陵“讨贼”,军队驻扎在彝陵,竟然一月不进,只是取《华严经》第四卷诵读,“谓可诅蝗已旱,公然下教郡邑,且以上闻”。[512]又如施邦曜,当李自成率军攻占北京时,正好任都察院左副都御史,他在东长安门听说崇祯皇帝已经身殉社稷,恸哭而书云:“惭无半策匡时艰,唯有一死报君恩。”随后投缳死。仆人将他救醒,厉声斥责道:“汝辈安知大义?”最后还是用砒霜投烧酒饮下,九窍血裂而死。[513]“惭无半策匡时艰,唯有一死报君恩。”此句足以证明代士大夫重德轻才已经造成恶果。以士大夫的下层为例,阎尔梅是复社成员,但从他的一生来看,也是有气节而无才干。这有史实可以作为依据。当弘光朝时,阎尔梅多次劝史可法“清君侧”。但观其所言兵事,正如杨秉紘所言,尚不足望辛弃疾之项背。即使史可法用他所言,也未必就能匡扶危疆。尽管如此,阎尔梅的壮志,却是百死不折。[514]

即使在南明弘光朝鼎鼎大名的史可法,其人是否具有支撑整个南明弘光朝廷乃至北伐复国之才,这事实上也有争论,而且从某种程度上牵涉到对这一重要人物的评价。有一件事情,过去已经被湮没,不见于各家传记,清代史家全祖望从王朱旦之诗中得到了证实。从记载中可知,当清兵南下时,当时礼贤馆的征士归庄之兄归昭,曾向史可法建议决高邮湖以灌清兵,而史可法却并没有采纳这一建议,说:“民为贵,社稷次之。”对此,全祖望将此评为“仁人之言”,说:“阁部之纯忠大节,无可议矣,而是言则关于淮海百万生灵之命,扬人所当尸祝也。……且决湖所以害大军者少,而害扬人者多,势且与汴河之覆辙同,又不可不知也。”[515]尽管史可法称得上是一个“仁人”,他的纯忠大节,无可争辩,但其处理国家大事之时,确实缺乏一种当机立断的才干。

在传统社会中,士君子处世,贵有“特操”。所谓特操,既是符合儒家一般道德原则的操守,却又不失独立精神。为了一己之利,舍却操守去徇人,即使幸而有得,也会被世人鄙薄;若是不幸而不得,则不但被世人所鄙,就连自己也会后悔莫及。

然即使是儒家士大夫一贯所持的“特操”,在江盈科看来,在操守与命之间,也存在着一定的关系。那些变操以徇人之辈,其实就是一种不知“命”的行为。换言之,一个人是否官运亨通,按照江盈科的观点,都是命中注定的事。为了印证自己的观点,他以嘉靖初年“大礼”议时入阁的四人即张璁、桂萼、夏言、严嵩四人为例,进一步加以说明。正当议大礼之时,张璁所持的意见与众不同,认为应该对世宗之父“称皇称考”,这是一种持一人之舌、关举朝之口的行径,博识雄辩,人莫能抗。这当然是为了迎合世宗之心,然也不能说全是媚上,从他后来入阁以后的相业来看,亦自轩举可观,君臣之间亦甚相得,世罕其俪。至于桂萼,在议大礼时完全是窃张璁绪余,靠此得以入阁。从才调气魄上看,桂萼也无法与张璁相提并论。但从君臣相得这一点上看,也算得上是张璁之亚。夏言议郊社礼,得到世宗的宠幸,从给谏不次入阁,从得皇帝信任上看,仅仅次于张璁。但纵观他的相业,不过是“鲁卫之政”而已。严嵩靠议世宗之父称宗入庙礼,得到世宗的宠幸。当时满朝之人均说严嵩之贪、之险、之凶,但世宗均不加采纳,竟然让其入阁,可见他被世宗敬重,虽不必如张璁,但在得到世宗的信任上,却可与张璁相匹。严嵩后来擅权肆恶,成为嘉靖一朝奸臣之最。此四人,人品不同,事业亦异,但从根本上说都是靠议礼才得以见用。江盈科认为,这也是四人命中应该拜相。

当时有人见到这四人因议礼而拜相,于是从而效仿,但终究没有所得。这也有三人可以为例。第一位是丰坊,他主张以世宗之父配帝,深获世宗之心,并且加以采用,但丰坊最终不过当一个同知而已。第二位是桂萼之子桂舆,也议重建太庙之制,其意思也是认为应该尊世宗之父,但世宗却将他所上的奏疏与图下达诸臣讨论,大臣均认为他相当谬妄,桂舆反而因此而黜官。第三位是江汝璧,也上图议论太庙之制,称睿宗当与成祖对,虽然深获世宗之心,但事不果行,而汝璧最后也因其他事被罢学士之职。这三位人,虽然也变自己之操而徇人,却一无所得,在江盈科看来,均是一种命。[516]

3。重才轻德:士大夫精神的转向

在士大夫普遍应和重德轻才之论时,在明代的士大夫中,出现了一种重才轻德之论,这大抵说明士大夫精神开始出现一些转向。

按照宋代儒家学者的观念,德胜才可以称为“君子”,而才胜德则称为“小人”。若拿这种评判的标准,来论定明朝的人物,无疑会碰到一些麻烦。就拿从永乐一直到正统年间很负盛名的“三杨”来说,既有“三杨”之称,可见他们可以齐名,应该不分轩轾。但如果以宋儒的君子、小人观加以评判,杨士奇尚不脱君子之名,而从杨荣的所作所为来看,倒与“小人”相近。因为在明朝人当中,就不乏有人称杨士奇“正而不谲”,称杨荣“谲而不正”。

史实已经证明,杨荣在人格上与杨士奇颇有相异之处。史称他能够“随机应变”,无愧于唐朝的姚崇,但在行为上确实“有所不检”,如在母丧期间,并没有很好地在家守孝服制,而是多次从征。先是跟随明成祖北巡,又出使甘肃。回来后不久,又随从北征。刚回家奔丧,又出使甘肃,从征瓦剌。在丧礼上,杨荣就并不能很好地遵守儒家的孝道与礼教。毋庸讳言,这当然是因为明成祖武断统世所致,杨荣身为臣子,也不得不尽忠而废孝,但确实也与杨荣本人的为人有所不检有关。从这一事实来看,是否就可以断定杨荣就是“小人”。答案显然是否定的。明人廖道南的意见很能说明问题,而且颇合事理。他说:“国家多难,羽檄旁午,匪才勿达;上下多违,萧墙交搆,匪才勿定;丑虏窥伺,内猜外疑,匪才勿靖;奸雄僭窃,彼甲此乙,匪才勿协。”[517]廖道南的辩解是很有道理的,这从历史上也可以找到例子。如陈平燕居深念,张良借箸前筹,无不都是有才而且能凭才解决大问题的人。这样的人,称之为“小人”,可乎?

杨荣的例子足以证明,对于宋儒之论,需要作全面的清理。随之而来者,则是批评宋儒缺少事功之论的兴起。凡是有志于事功者,往往不喜欢宋人议论,甚至对宋人之学弃去不顾。霍韬即是其中一人。他曾有论,认为宋代的士大夫,“动拥虚名,动多浮议”。当他们尚未被重用之时,世人多以“大用期之”。一旦被用,亦只如此而已。他又说,宋儒的学问,动称“师三代”,然致君图治之效,则不及汉、唐。汉、唐两代的宰辅虽不知学,尚能“相其君以安中夏,而制四夷”。宋儒则“高拱浮谈,屈事戎狄,竭民产一纳岁币,苟延旦夕之安,履霜不戒,卒覆中夏而后已”。为此,他得出结论,即宋朝士大夫的“浮议”,“甚于战国之横议”,而“流祸之烈,甚于晋之清谈”。[518]

一旦宋儒之论得到清算,明代的士大夫通过对历史上有争议的人物,诸如曹操、刘备、贾似道、王安石、岳飞等人的重新评骘,谨慎地确立了他们的重才轻德之论。如何良俊曾与赵贞吉一起讨论过曹操这个人物。赵贞吉将曹操比喻为狮子一类的“西方之兽”,称狮子“终日跳踯,无一刻暂休”,是因为其“猛烈之气,不得舒耳”。所以,只要“与之球以消耗其气,遂终日弄球,忘其跳踯”。曹操之所以“举动轻躁”,亦是因为其“胸中猛烈之气不得舒也”。[519]历来论三国人物,无不喜欢刘备,而厌恶曹操,孙权次之。然钱澄之则认为,此“甚非平论”。为此,他对三人加以重新论定。他认为,世人将曹操视为“奸雄”“汉贼”,主要基于曹操“挟天子而令诸侯”。当董卓之后,天下尺寸皆非汉有,曹操之天下,均“取诸强梁之手,非取诸汉也”。而曹操迎接天子,定都许昌,奉为共主,堪称“存炎灰于既烬,本以为义也”,而并非挟持天子。换言之,曹操通过“百战以取天下”,未尝“以天子令号召天下而有之也”;即使挟天子以号召天下,当时谁又能奉天子令者?可见,曹操“使天子拥虚位,不犹愈于天下之弃天子如弁髦”。基于当时情势,钱澄之进而认为,若说辅佐天子,以兴汉室,不但是孙权所不欲,即使刘备亦无真有此心。他们三人,目的归趋一致,即“各自欲王耳”。刘备号称“宽仁忠信”,其实并非“本志”,而是有其目的,即借此“以图反操而济事耳”。就此而论,孙权称刘备“猾卤狭诈”,并非虚辞。[520]基于此,张岱才得出如下之论:“奸雄”在诗文书画方面的特殊才艺,可以“忏悔恶人”。他认为,尽管曹操、贾似道属于千古奸雄,且“罪业滔天”,但“诗文中之有曹孟德,书画中之有贾秋壑”,尽可“减却一半”罪业。[521]由此可见,诗文与人品,有时并不一致。在古人中,如宋之问之诗极其清高,人品却极其卑秽;徐摛之文极其浮薄,政事却极其精详。如此之类,不胜枚举。以明朝人为例,如崇祯末年,浙中有三位名公,他们的文章绮缛浊杂,伤理害体,几于眯目病风。照此推理,根本不可能期望他们讲求“节操”二字。事实并非如此。三人末后一着,却是生死高风。其中一人,在浙江陷落时,家居自经死;另外二人,则均矢节闭户,不仕新朝。正是从这三个的事例中,魏禧得出如下结论:“君子不以人废言,亦不可以言废人。”[522]语云:盖棺论定。洵为确论。但由此亦说明,人宜自勉,切勿轻率论定他人。

明人王格替王安石翻案,并非仅仅是一种平情之论,更是与重才轻德之风桴鼓相应。平心而论,王安石确乎可称旷世逸才,一般的议者只是见到王安石非薄宋制,创立新法,最终导致党同己、排异议,酿成靖康之祸,于是进而加以诋诃,视若寇雠。揆诸王格之论,大意如下:一是王安石堪称言行合一之人。通常世俗之士,学古纂言,“窃仁义道德之腴,以悦泽其辞”,借此而取禄位,自视亦甚高,“虽孔孟无以过之”。及考其所树立,往往脂韦势利,“视其言百不一酬”。反观王安石,其学“采摭百家,**群籍”,多有世儒所未窥者。变法之端,其实早已见于少作。一旦官居要津,受知于君主,于是就“尽举而力行之”。较其言行,亦略相符。就此而论,确实如古人所谓的幼学壮行,并非“苟为富贵”而已。二是王安石有言:“人之廉洁而直者,非终然也,规有济耳。”又谓:“八司马,皆天下之奇才,虽陷于不义,而犹能自强以列于后世。”这是安石重才轻德之论。就此而论,王格认为,“宋之末造,群奸并进”,固然可以称为“介甫之所遗”,而宋朝国势所以不竞,究其原因亦在于此。但王格认为,并不能因此而将宋朝之亡,一概归罪于王安石。宋至徽宗、钦宗之时,天时人事,已有不得不亡之势。三是南宋时朱熹将王安石列于“名世”,苏伯衡称道古今之士,自左丘明以下,仅20余人,而王安石名列其中。王格认为,唯有如此论定安石,方可称为“得其平”。[523]

岳飞在与金兵接战之时,连接朝廷班师金牌。那么,面对如此境遇,岳飞应该如何选择。这在明清的学者群中,同样引起了争论。争论大体可以概括为文人与理学家两派:以魏禧为代表的文人,大多主张岳飞不应班师,而是应以国土恢复大业为重,这在传统的观念看来,是“拂乎理之正”。换言之,文人立论,往往有其好逞偏见的一面。以应撝谦为代表的理学家,则主张岳飞应该受命班师,以得万世君臣之正。[524]若换一角度来看,这一争论同样牵涉到才与德的关系。理学家主张以德统才,他们看重的是臣子必须服从君命的德,至于山河恢复之功业则在其次。但文人主张以才统德,在山河破碎的境况下,恢复山河,补金瓯之缺,才是头等大事。至于君命是否服从,尚在其次。

通过对历史上的奸雄以及其他有争议之人与事的重新论定,明代士大夫确立了以才统德之论。如李贽就认为,真正的“大才”之人,其“小知处必寡”,其“瑕疵处必多”,唯有真“具眼者”才能识得。[525]杨锵论学术区分为“维世之学”与“济世之学”两类:维世存乎德,济世恃乎才。按照杨锵的观点,“德之即为才也”。治平之术,必须“根乎诚正”,所有的世务,亦均“具于经术”,犹如“河之有星宿海,方脉之有《素问》”。换言之,真正的儒家学者,必须是德才合一之人,而儒学亦是合德治为一之学。但事实却并非如此。很多儒家学者相当迂腐,遇到纷繁的形势,就会显得一筹莫展。正如杨锵所言,俗儒之误,不仅仅在于他们“见之迂”,更在于他们“才之短”。鉴于此,杨锵认为,天下有识时无之俊杰,而无无实用之圣贤。无奈之下,杨锵不得不有所偏斜,肯定王佐之才。这就是他所说的“吾愿截格致诚正一半精诣,以归谈理之儒,而推斯人为真正王佐可矣”。[526]

当明末清初之时,在“才智”与“操守”之间的关系问题上,叶振名与张煌言也有过激烈的争吵。叶振名,字介韬,绍兴山阴县湖塘里人。少年时就比较方迂,排行第六,人称“六腐气”。张煌言面对“国破山河在”的形势,叹息人才难得。叶振名向煌言建议,取人当以操守为主。张煌言不以为然,说:“军中须才智,不须道学,道学何与兵事?”振名反驳道:“患道学不真耳。真道学,必善用兵。”振名重提崇祯皇帝与刘宗周的争论为例,认为崇祯帝崇尚才智,而刘宗周则崇尚操守。其后国破君亡,未见才智之效,凡是各位为国殉难之人,全是有守清节之士,显然就是明鉴。但他的这种观点,很难被张煌言所接受。煌言曾经作有《留侯论》《李陵论》,讥切当时像张良、李陵一类的人,又想再作《陶潜论》,借此贬斥那些在国难面前逍遥泉石、无意当世之辈。[527]叶振名却不以为然,说:“人心胥弱,幸二三遗民,高尚其事,留此面目。公论出,无乃激使往乎?”然从总体上说,叶振名的建策,大多是阔迂不可行。[528]

正是因为在明代不乏相关的争论,且很多儒家学者确实缺乏治国干练之才,才使士大夫中出现了以才统德之论,主要体现在以下两个方面:一是主张“使功不如使过”,重视小人之才。小人有治国干才,在明人中王琼称得上是典型一例,且易引起争议。史称尚书王琼,奸贪险恶。早在正德年间,王琼就交结权奸,浊乱海内,罪不容诛。入嘉靖之后,桂萼等用事,王琼让自己的女婿、家人潜住京师,日夜钻刺,贿赂桂萼等,数至巨万。于是,桂萼连章力荐,而当时张璁在内阁,亦从中主之,王琼得以起用。桂萼、张璁起用王琼的依据,就是“使功不如使过”。换言之,王琼虽有过,但才不可弃。[529]二是面对有德无才的庸官与有才无德的小人,究竟应该如何选择?显然,面对日益多难的国势,明代的士大夫宁可选择有才的小人。这从明末李清的记载中可以得到印证。据载,范复粹大拜入阁之后,李清前去拜谒,见其家中庭放置一案,上面供奉佛像,晨昏跪拜而已。而当时的内阁大学士中,诸如张四知、蔡国用等,均庸碌无才。为此,李清就对同年申佳胤说:“若辈纵不能益国,或不至于害人。”而申佳胤却说:“不然。彼无识又无力,闻所票拟或驳,则心手俱战,极力附会,恐庸之害甚于忮也。”[530]申佳胤“庸之害甚于忮”之说,足以证明代士大夫的德才论出现了新的转向,亦即对有才小人有所宽宥,却对平庸君子多有苛责。

4。从“内圣外王”到“德才合一”

在明代士大夫的精神世界中,但凡遇到如何确立人物的评价标准时,无不引起了才智与操守关系的争论。照理说来,德是才之所资以发,亦即德为才之本原;而才则为德之所赖以充,亦即才为德的扩充与放大。两者理应是相辅相成。然而,中国的很多读书人,也就是“士君子”之流,平常高谈阔论,语细探玄,说得头头是道,却全不切实际,到了紧要关头,并不适用济事。所以,明代民间称那些拙钝之人为“不中用”,而称那些昏庸之人为“不济事”。[531]尽管是当时民间谚语或口头语,却一语中了那些读书夸夸其谈者的弊端。

这就牵涉一个如何看待原始之儒以及儒之“用”的问题。按照明初学者宋濂的观点,儒者原本不但讲究操守,而且其功业也是斐然有成。根据世俗之见,通常称儒者“少功”,这在宋濂看来,这些人并非真正的“儒者”。为此,他以商汤以伊尹而兴,周朝以周公而兴为例,借此证明真正的儒者,同样具有“大功”。然而,后世的儒者,尽管其号相同,其诵说相同,但他们的操守已经与伊尹、周公大相径庭,其弊并非仅仅局限于“少功”。[532]当然,儒学史与政治史的演变事实证明,在明代也存在着一些“俗吏”之见,就是认为儒者懦缓偾事,所以不免取一些管、商乃至申、韩刑名之学,以足儒者之用。这不免引发了王、霸之争,而且也促使明代学者对才智与操守之间的关系必须作正面的回答。所以,尽管宋濂一直倡导儒者之用,但他也不得不承认,即使是宋代的理学大家,在推明儒家之道上,确乎已经无以复加,但终究亦无大有为于天下。[533]

与此相反,中国的历史也证明,自古以来大奸大恶之人,无不都是一些聪明绝世之人,这就是俗语所云的“小人多才”。但就在君子与小人之间,所争者正是一念之差而已。所以,儒家圣人教人,只是让人存理遏欲。若是理不胜欲,那么就会无所不为。那么大奸大恶之所谓“才”,尽管也属于聪明人,却适足以成其败国亡家的糊涂事。由此可见,德与才之关系,其实又可理解为一种内与外的关系。所谓内,说白了就是内心道德的充裕;所谓外,则无非是外在的功业,而这种功业的实现,往往更为直接地依靠一种才智或才能。对此,宋濂也有自己的阐述,他说:“士之患,常在乎内虚而外衒,学未闻道而慕乎爵禄之华。”又说:“古之君子,是以勤乎其所当修者,而不敢计乎其外也。今之士则不然,未有善焉,惟恐人之不知;未有才焉,未恐世之不用。”[534]从这一阐述中不难看出,宋濂在论内与外的关系时,还是倾向于“内”。所谓的内,其实就是内在道德的充裕,而不是外在才智的体现。换言之,宋濂尽管承认由才智所延伸出来的“用”,也就是一种治国之效。但这种实用的功效,不是一味地凭借才智所体现出来的霸功,而是内心充满儒家道德的“儒效”。所以,他在阐述一种“观人之法”时,同样将这一看法做了进一步的申述,由此得出“君子贵乎养”的结论。宋濂所谓的君子“贵乎养”,君子“有所受”,其所养、所受,其实就是儒家的道德、行义、礼、乐之类。所有这些,又构成了一个人才的“气”。这种气,就是孟子所谓的“浩然之气”。[535]

若是追溯原始儒家之说,其实亦是讲究“内圣外王”。儒者讲修齐治平、经世致用,莫不需要落实于“实学”二字。换言之,个人的修养功夫,必须归之于践履;真儒者对于国家社会,无不都具关切的胸怀,即使己身不获朝廷之用,亦会通过批评朝政,借此形成一股清议之风,对朝政产生制衡的作用。儒家内圣外王之学的真正实践者,明代士大夫中的王阳明,确乎可称是一个最好的例子。正如有的研究者所言,王阳明“可以坐着谈心性,也可以起而带兵打仗,证明二者之间并不存在着本质性的矛盾”。[536]

即使像王阳明这样的大儒,在才与德之间,也会被人误认为“才高而德薄,故无所往而不见其骄吝”。[537]如一般人均盛称阳明之功,但张履祥很不以为然,认为“阳明用兵多以诈谋取胜,儒者不为也”;又说“阳明书,易使知德者厌,以其言多夸也”。[538]言外之意,就是说阳明不是醇儒,而是一个霸儒。当时还有一位程长年,对王阳明之人以“诡谲”二字加以道破。他说:“举世都被王阳明骗过,他却从参悟中来的,他平生极是诡谲。”[539]《明实录》对王阳明的评价,也是称“守仁性警敏,善机械,能以学术自文”,[540]云云。若是平心而论,正如明人陈子龙所言,王阳明能建立功勋,高攀龙能显其节概,无不是基于他们的讲学之功。阳明之学,在于“良知”二字:“君臣之义无所逃于天地之间,闻变起义,不俟朝命,奋击迅扫,剪诸鲸鲵,此良知之发挥也。”而攀龙之学,则在“主敬”二字:“见无礼于君者,如鹰鹯之逐鸟雀,毕命取义,不以恶名归君,此敬之至也。”[541]显然无不都是德、才相兼的典范。当然,“良知”“主敬”这种“内圣”,其散发出来的“外王”则稍有差别:阳明良知的发挥,为“剪诸鲸鲵”的事功;而攀龙主敬的极致,则是“毕命取义”的道德践履。

照理说来,每当国多事变之时,若非有才,自必很难应付。然揆诸中国的历史,显然存在着这样一种事实:那些有才之人,却往往少德,甚至无德,而有德者又往往无才。才、德兼备之人,很难寻找。于是,就存在着如何正确处理德与才之间关系的争论,亦即究竟应以德为主,还是以才为主。其实,在这两者之间,并非简单地加以取舍就可以解决问题,而是应该做一更为深层次的考察。就“才”而言,有美恶之分。即使是德,也有美恶之别,如懿德、凶德之类。此外,道与德均是虚位,故亦可为不美之称,并非如仁义之类,已经成为一种美德的定名。大德驭小德,大才驭小才。这无疑是一种普遍的常理。需要明白的是,无论是抑才而扬德,还是舍德而论才,都是一种片面的做法。才有大小之分,任有轻重之别。任天下之重责,显然不是一手一足即可成就功业,而是必须合天下之才以为才,才方能更加壮大、丰富。即使以“才”来说,也有君子之才与小人之才之别。小人与君子之别,不是在才能上,而是在心上。才当然也是小人所具备的东西,只有心术之正,才是君子所独自具有的本质。

有此理性的疏理,在明代士大夫群体中,开始流行德才合一之论。这可以隆庆、万历年间两大首辅高拱、张居正为例加以说明。高拱认为,真正的君子,必须既有其才,又有其节信。若是有才无节,则“平居虽有干济之能,而一遇有事则背主卖国,将无不至”。反之,若是有节无才,则“虽有所执持,而识见不远,经济无方,亦何益于国家之事”?基于此,他进而主张,人君必须根据才、节之偏而各用其长:“于有才而未必有节者,则止用之以理烦治剧,于有节而未必有才者,则止用之以遵守成法。至于揆宰钧衡之司,重大艰难之任,则必择才节兼备之君子,而不敢轻授于匪人也。”[542]在“才”与“节”的关系问题上,张居正显然认同一种中庸的说法,将两者并重。他说:“盖有才无节,则平居虽有干济之能,而一遇有事,将诡随而不能振;有节无才,则虽有所执持,而识见不远,经济无方,亦何益于国家之事哉!”[543]不过,张居正之论,最终还是以“行”或“德”置于首位。这可以他的另一段言论为证:“论士以才、行为准,而取士以实行为先。苟有其行,则虽硁硁之小人,犹为圣门之所不弃;不然,则市井无行之徒,虽有小才,不可以称为士矣。有用人之责任者,宜致辨于斯。”[544]这当然不能说是张居正的全部真实思想,因为我们同样可以从他所著那本解释《资治通鉴》的书中,得到另外一种信息,这就是张居正反对那种“迂阔俗儒”,欣赏的是“豪杰真儒”。如他在论汉高祖刘邦时,有言:“若以高帝之英明雄略,能留心于学问,而又得豪杰真儒以佐之,则其功业,又岂止于是而已哉!”[545]言外之意,张居正是以“豪杰真儒”自命。

作为救时名相的高拱、张居正,无不倡导德才合一,那么,其说在士大夫群体中的影响力已是不言而喻。如吴廷翰就主张文章气节合一。他将“德”解释为“得”,认为人一旦具有“德”,就可以成为文章、气节的根本,而其极致,则就是尧所称之“焕乎”,孟子所谓之“浩然”。不然,若但以其德或才所胜一偏为学,那么就会“夸毗浮诞之技,与简傲凌纵之习长,其弊也汩汩”,无所底止。[546]杨昱亦说:“治本,君子之身是也。身一也,有化所资以立者,有政所由以成者。化所资立,曰德;政所由成,曰才。”[547]这是明显的德才合一之论。而蔡懋德更是主张“经济”与“大道”的合一。他在给崇祯皇帝的上疏中说:“天下变乱日深,戡定亟需经济,而经济不本圣贤大道,则见小欲速,终非拨乱反治之真才。”[548]一至明末清初的黄宗羲,则对“事功”与“节义”之间的关系做了有益的总结。在黄宗羲看来,古之君子,“事功节义,理无二致”。而今之君子,则“以偷生之心,行尝试之事,亦安得有不败乎”?为此,他断言:“夫事功必本于道德,节义必原于性命。”提出事功与节义合一之论,其目的就是为了挽救当时的颓败之势,“与之一障江河之下”。[549]

毫无疑问,即使是主张德才合一,其说却亦各有偏向,或偏于德,或偏于才。如王叔杲尽管主张“才”与“节”无二,唯有“诚”与“才”合,则“才以节著,虽盘错交于前,论议随于后,或不免于劳苦功高之忌”。但细究其义,还是承认才、节均出于内心之“诚”。[550]这是偏于德之论。揆诸宰相之职,则上可以参天子之柄,下可以达百执之事。明代自洪武中惩胡惟庸之乱而废宰相不设之后,人才庸下,视宋加甚。为此,明末清初人魏禧认为,李贤、张居正堪称明代的“真宰相才”,但确乎存在着德量不足之病,失之以“骄吝”。《秦誓》称“休休有容”,孔子戒骄吝之说,此特为有才者言之。尽管如此,魏禧还是认为,相臣不可无才,犹如人不可无五谷。后世因为误读《泰誓》《论语》二书,遂成庸相绝大模本。而明代内阁大学士,更是专以科目资格限人,拜相必由翰林,不习民情吏事,其结果则使大学士大多“舒行缓步,轻咳微声,以养相度,竟同木偶儿戏”,致使相业尤为卑鄙。[551]这是偏于才之论。

德、才之辨,不仅是存在于传统士大夫精神世界中的古老命题,而且其影响已经渗透到妇女观、经商观。就妇女观而论,自晚明出现“女子无才便是德”的俗语之后,固然确立了妇女应以德为先的定见,进而将**检逾闲、败名失节之妇,笼统归之于妇女炫耀文学之才,但自晚明以来,随着妇女名士化倾向的出现,确乎又有不少士大夫对妇女的文学之才加以称道。[552]就经商观而论,尽管明代商人所用的通俗类书中,大多教导商人“有德无才可贵,有才无德可轻”,甚至称“至诚忠厚,虽无能干,其信实正大可取,总有妙才转环之智”,[553]但在明人的致富观中,确实已经出现了肯定经商需要凭借个人智慧才能的崭新之论。

早在宋代,叶梦得就已经从“德量”“气节”“学术”“材能”四个方面开始讨论人才,认为一个“成材”,必须四者兼备。当然,人各有偏胜,不可四者兼备。若依其重要性而分出先后,则依次为德量、气节、学术、材能。[554]这是典型的重德轻才之论。换言之,按照宋代理学确定的观念,才与德,应该是一种相为表里的关系。德蕴于中,才应于外。德为才之体,才为德之用。有德之人,必然有才,但不可恃才以自用。若德优于才,犹不失为君子;若才过于德,终恐流为小人。这种德才观同样存在于明代士大夫的精神世界中,而且根深蒂固。

然值得引起关注的是,随着明代士大夫重才轻德观念的风行,很多士大夫出于治理国家急需人才的考虑,更为看重的是一个人的“任事”精神,真实之功,并进而从《书经》中的“宥过无大”之说,提出了“过小而才大”,应该“弃瑕而用之”之论。[555]这显然是晚明士大夫的时代精神思潮。换言之,自晚明以来,士大夫更多的是关心实际,诸如黄宗羲《明夷待访录》对于整个私天下的旧有体制所做的根本反省,顾炎武著《天下郡国利病书》,实亦有心于“明道致用”。如此之类,无不说明明末学术本应开出一大变局,探求出一条务实的“新外王”之路,但终究被入清以后新朝的高压政策所扼杀。[556]随之而来者,则是德、才关系的转向,亦即才应该出乎“道”,才有王、霸之别,进而追求“德牣于中而后才以不穷”的“大人君子”,而不是与志浮沉、与情张弛的“匹夫”。[557]这不能不说是士大夫精神史的一大波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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