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论02
经过上述多波次的打击,江南士大夫势力从此一蹶不振,世家大族趋于衰落。清代史家戴名世对此有很好的揭示。从他的记载不难发现,康熙二十七年、二十八年(1688、1689)以后,江南缙绅之体面已是“陵夷极矣”。究其祸端,始于一二士大夫豪横之家,“致得重罪”,于是他处大多仿效。地方官吏务以挫辱士大夫为能,借此逢迎上官,以得美擢。[136]里巷“奸民”,专以诈财为生,“不于其党类而于缙绅,以为缙绅不敢与我抗且辩也,一抗且辩,则诉之于官,而彼之折辱更甚矣”。至于学校生员,更被地方官吏视为草芥。即使生员延续明末习气,仍自相矜重,偶然受到挫辱,于是群起告讦,“或哭于文庙,或相要约不赴试”,然终究不能取胜,“斥逐者累累,因致死伤者亦多”。在地方官的眼中,缙绅尚且如同“奴隶”,何况生员之辈!无奈,生员只得自匿衣巾,诈称百姓。[137]在钱粮奏销案的引发下,不唯官员纷纷罢职家居,等同编户齐民,甚至“不得称乡宦”,而且出现了“生员反平民不若”的奇怪现象。[138]在地方百姓的理想世界中,宁可让自己的儿子成为“书役”,反而将生员视为“朽物”。[139]
这是相当值得重视的秩序变动,说明在新朝政治强势的冲击下,在明代相当活跃的士大夫势力渐趋沉寂。在此大势之下,即使如山林名士,在清初的境遇亦不甚乐观。据冒襄的回忆,明代崇祯末年,门户纷争,始则草野乘缙绅之威势以招摇同流,继则缙绅反借草野之机权以钳制朝政。当此之时,山林名士与缙绅诸公诗文鼓动,搜猎声华,“所好生羽毛,所恶成创痏。一时有司之贤者,率折节来咨谋议”,确乎“何其乐也”!明清鼎革,物换星移,知交零落。在遭遇“横逆”之世的境况下,明末其乐融融的山林名士,即使“乡里小儿”,尚且多加揶揄,尝尽“人所不能忍”。“昔之乐”与“今之苦”一经对比,悲从中来,泣由此下,显然不难理解。[140]
明清之际,随着政治局势的变迁,江南士大夫家族发生了根本性的改变。以浙东为例,自新朝大帅浮浙而东之后,“居民庞裂焚**踣弊”,尤以“世室名族神明之裔”为甚。这无疑是一种“夷”与“华”之异。在夷夏民族对立之下,旧朝的世家大族随之衰微,势所必然。清朝定鼎之后,逐渐开始“置司牧,立学校,科条贯目,若有以行之”,于是那些“昔时丧职之族”,又“为之扬沸决疽”。若是将这些士大夫家族的行径视为“启奸而纾愤”,这当然是“过激之论”,[141]但作为曾经盛极一时且享受荣华富贵之乐的士大夫家族,经两朝鼎革之后遭际如此挫辱,不可不产生一些感伤情绪。
正如明末清初人徐枋所言,士君子生当明盛之时,就会忘记“太平之福”,于是即使发生了“城郭变迁”,亦不足以“经其怀抱”。反之,假如“不幸而更丧乱,遇革除”,那么,即使“一草一木之微而事关故国”,无不会引发他们“先王弓剑之思焉”。[142]士大夫作为晚明文化“活力”与“多样性”的倡导者,他们面对历史的境遇,无论是社会的抑或文化的,无不受到来自新朝力量的挑战,并且其内部亦开始出现一些分化。换言之,对于经历了明清之际两朝鼎革的文人士大夫来说,那些活下来的读书人,无不觉得这种“天崩地坼”的场景,恍惚做了一场梦。在如何看待这一梦景时,却各有自己的心思。
明清易代,最为明显者无过制度变化。如松江府上海县人姚廷遴,不过是一个下层的读书人,亲身经历了明清易代这一惊心动魄的场景,以及由此而来的制度变化。为此,他从衣服、仕途体统、罪囚处决、赋役、食用、日用什物六个方面对当时的制度变化作了如实记录。[143]尽管对明朝制度,尤其是在服饰、饮食乃至日用什物方面,不乏留恋之处,但总体上说,他还是肯定清朝立国以后所带来的全新变化,亦即“气运之一变”。他进而认为,这种气运的变化,基于“圣皇御世”之上,可以让天下百姓“共享太平”,乃至出现“贤才济济”的新气象。
姚廷遴所谓的“贤才济济”,尽管包括从旧朝投顺过来的官员,更多的还是指科举“新发”家族。换言之,一些旧的世家大族伴随着明朝覆灭而式微,代之而起者则是通过科举考试而暴发的新的世家大族。以“东吴”为中心的江南地区,尤其推重“世家”。如在明代,诸如宜兴之徐、吴、曹、万诸大族,溧阳之彭、马、史、狄诸大姓,均属绵延数百年的“旧家”;入清以后,宜兴许氏、溧阳包氏,则属“新发”。又在明代,昆山巨族当推戴、叶、王、顾、李五姓;入清以后,因为徐元文、徐乾学兄弟三人并中鼎甲,位至八座,家族中的子弟亦陆续登第,“一时贵盛甲天下”,而原先的五大家族则不无“少衰”,于是昆山人造一俗谚云:“带叶黄姑李,不如一个大葧脐。”其中“带”音“戴”,“黄”音近“王”,“姑”音转“顾”,“脐”音近“徐”。俗谚所云,无非是说明朝时鼎盛一时的戴、叶、王、顾、李五大巨族,入清以后,因为衰微而无法再与徐氏家族相提并论。尽管如此,旧家衰微,余威犹在,新发之族,若欲自附巨族之后,难免会招致乡里之人的嘲讽。[144]
孟子云:“所谓故国者,有世臣之谓也。”又云:“为政不难,不得罪于巨室。”世家巨族堪称国之庇护,民之表率,对于邦国之治乱,民俗之污隆,关系匪浅。自三代以后,由于宗法不立,导致世风日衰,一直为识者所担忧。所能依赖者,正是那些巨室大族,各能兢兢守其家世,谨其氏族,借此以辨贵贱、别婚姻、远嫌疑、定昭穆,充其仁孝之心,率其敦睦之行。换言之,通过治家而后著于族,治族而后著于乡,治乡而后著于国,治国而后著于天下,最终达臻民俗以厚、治道以成的理想世界,这是传统儒家的政治模式,亦即家、国、天下三位一体。由是言之,明清易代所导致的江南士大夫家族的衰替历程,正好证明明朝旧的社会秩序已经崩坏,随之而来者则是清初礼教秩序的重整,以及以“新发”科第家族为社会基础的新秩序的建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