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认真”精神,至鹿善继而集其大成。细加概括,鹿善继之“认真”精神大抵有如下三点:其一,阐释“真”字出现的原因。鹿善继对古今人之精神世界及其行为特点进行了很好的梳理。他认为,古人情不外匿,行不久迁,善善恶恶,凫短鹤长。同是人,无论是儒者,还是忠臣、英雄,“无弗真”,根本用不着标榜“真”之名头。反观后之君子,则惭凫企鹤,窜端匿迹,已经流于不真。为此,他才提出一个“真”字,以纠其偏。[419]其二,“认真”之说的特点。明末人孙承宗在论定鹿善继其人时,称其众推独任,众趋独辞,唯是一副“真肝胆”;立身只为“公家”,而不敢有“私”;为国求“真才”,做“真事”。[420]大抵把握了鹿善继为人处世的真精神,堪称不刊之论。此可以鹿善继自己之论加以印证。他以“真”“痴”二字作为做事的标志,并对其作如下释义:“真者,空而无私;痴者,顽而不解私。”又说:“夫真起于别赝,而认真又起于赝之笑真。”[421]鹿善继认为,在君臣之间,尤其是臣事君,或者说为君做事,应该“认真”。[422]其三,英雄任事的精神。鹿善继的“认真”精神,归根结底还是一种英雄任事精神。所谓的英雄任事,就是别具一副肝胆。“肝胆既真,何分炎冷,何计险夷!即辞炎就险,肩举世莫胜之任,作国家莫大之维,使人人咋舌而俛首”。[423]为此,他愿意做一个认真为国为民做事的英雄豪杰,而不是畏首畏尾、不愿承担责任的“巧人”。他认为,作为一个“须眉”“丈夫”,生于天地之间,其价值所在就是“为之”而已。假若“不能为所可为,甚且为所不可为”,那么,就会流于禽兽之行,或者与草木同腐。[424]因此,他对“巧人”多所贬斥,认为“人巧,则变局多为人之意外”;“为人轻则计算少,好浅尝而不好深入,苟且其术,自足其智,且急于洁己之名,而重于实己之言”。[425]换言之,他做事的原则,是“办一副真实心肠”。先为国家,后为自己。在做事的态度问题上,为国与为己确实截然两分:为国家,则参伍原无成心;而为自己,则争执只凭盛气。[426]
(3)“愚愚”“止止”精神
考“愚愚”“止止”精神,均可以著名武将戚继光作为代表。若欲对戚继光的“愚愚”精神有一深入了解,最为理想的途径就是考察其为学经历。据其自述,直至中年以后,他才知晓从切实处用力,亦即形成“愚愚”“止止”两种精神,作为自己终生践履的目标。[427]
所谓“愚愚”精神,戚继光自己作如下解释:
世之为武夫者,积金帛,广田宅,侈功名,保首领,与时迁移,今人谓之上智。竭心力,治职事,尽其在我,利钝付人,时运不齐,为国忘家,不能封侯,必期庙食,今人谓之下愚。谋不合,道不行,疲有限之精力,必欲维持职守,于必不可为之中,陷阱在前,斧钺不惧,今人谓为愚而又愚者。吾将为智乎?人欲之,而吾心之知不欲也。吾将为愚乎?吾心欲之,而人不与也。必不得已,吾宁将无违吾心,其为愚乎?愚而又愚乎?宜号曰“愚愚子”。吾侪当知所择矣。[428]
由上不难发现,戚继光将官场中人分为“上智”“下愚”“愚而又愚”三类,而自己却愿意做一个“愚而又愚者”,故自号“愚愚子”。
如果稍加阐释,“愚愚”精神包含以下两个层面:其一,倡导“诚”。他曾有言,天地之久,日月之明,无不都是“诚”而已。又“居深而服远,以一而听万,奸诈巧伪,纷沓不一之情,而卒莫逃吾轨域,终归于化者”,亦不过是一个“诚”字。[429]其二,弃“智”取“钝”。如鲧之治水,其人并非无才,但一心必欲“水之就道,以供厥职”,最终没有成效,此即“以智迎智”之故。鉴于此,戚继光才弃“智”不用,认为“以智迎智,循乎无穷,智昏而滞斯随之”。[430]在智与愚的取舍上,戚继光宁取愚,而不图智。那么,在利与钝的关系上,戚继光所取者同样是钝。[431]
正如“愚愚”精神源于戚继光的别号一样,“止止”精神亦得自他的书房之名。“止止堂”是戚继光在蓟州总理署中的三间书房,兼作办公之用。“止止”之说,其实与“愚愚”精神遥相呼应。所谓“止止”,具有下面两层含义:其一,“止止”之义,戚继光解释如下:“盖取之艮而止,忠之义在是矣”。[432]可见,“止止”之义来自《周易》艮卦“健而止”之卦意,其真正含义是“尽忠”,但在尽忠的过程中,又能做到刚健而不妄行,可止则止,进退有度。其二,戚继光自己有言,道:“流行坎止,属之彼苍。”所谓流行坎止,语本《汉书·贾谊传》。可见,所谓的“止”,就是“彼苍”所为,根据环境的逆顺而确定自己的进退行止。而自己则反其道而行之,即所谓的“止止”,亦即“反人之欲以将身”,其结果就是“鞠躬尽瘁,夕死何憾”?
智巧与愚钝之别,其实就是巧拙、乖觉与痴愚之别。若是落实到具体的行为做事上,就是“粉饰斗辩”与“实心实做”之间的对立。人之一身,拙与巧并存。人有所拙者,必有所巧;有所巧者,必有所拙。在拙与巧之间,必然有一个取舍。宋濂自称拙于言,并无巧舌如簧之能。[433]尽管如此言拙,但宋濂并不以此为讳,并坦承自己言拙,在求得圣学方面却并不拙,而是巧。可见宋濂以自己之拙为乐,显然是为了“全吾之天,而不暇恤乎人也”。[434]这是一种顺乎自己自然性情之乐。明人丘濬所记萧旺,别号“学拙先生”,就是行为取拙的代表人物。[435]从其言行来看,所谓的拙,并非在智力上真拙,而是拙于取利,而巧于取善,这正好与那些巧于取利、拙于取善者相对。其实,拙者心不累,巧者终日营营,其心太累。
民间又称巧者为“乖觉”或“乖角”之人。“乖觉”一词,叶盛在《水东日记》中有解释,认为“世称警悟有局干人曰乖觉”。陆容却别有一番见解,认为今之所谓“乖”,就是古之所谓“黠”,而“黠”并非美德。所以,凡是乖觉之人,必定与人背离。譬如,乖觉之人与人相约一同谏君,劾奸死难,但随后稍计利害,“避而违之以自全”,反称谏君者为“痴”。此即所谓的“乖觉”。[436]可见,所谓的巧拙之辨,其实就是“粉饰斗辩”与“实心实做”之别。明末崇祯朝给事中辜朝荐在上疏中对此有很好的揭示。他认为,臣子任事,有“才辩”与“朴诚”之分:才辩者如杨嗣昌、张若祺等人,粉饰斗辩,以口舌相高,将全身精神不用于“实图职业”上,而是用来揣摩笔端;朴诚者如卢象昇、史可法等人,则是老诚练达,能克济时艰,只是“实心实做”。[437]值得关注的是,自智巧、乖觉向愚钝、朴诚的转变,正好说明了明代士大夫精神史的内在转向。
天下之事,逃不过一个“真”字。明人李乐有言,人生天地之间,若能“真孝”“真忠”“真清”“真直”,或者说妇人“真苦守贞节”,天地报之,自然一毫不爽。[438]这当然是因果报应的话头,却亦揭示出精神史转向的部分征候。即使是知识人的读书,原属其本分,但就其目的而论,亦有真假之辨。明代很大一部分的读书人,尽管所读仍是儒家之书,而其心中所想则是科目仕进。更有甚者,将圣贤仁义道德之言,一概视若文具,而讲“倡优盗贼之术”。究其原因,这是师所教者,不是真学术,而弟子所学,也不是真读书。换言之,读书不过是换取禄位的阶梯。明末东林名臣李应昇与他的老师吴仲峦之间的一番感慨之言,颇能说明在晚明的读书人之间,同样存在着真假之别。史载李应昇被逮北上,路经吴仲峦之家,吴氏命二子辍读侍左右。李应昇不禁感慨道:“此后亦勿令吾儿读书。”吴氏听后道:“书何必不读,特勿为学子真读书耳。”应昇随之笑道:“还须勿令从真先生游也。”[439]此番对话,当然不过是两人一时悲愤之言,但师徒间互相期许,以及欣然自喜之情,不难看出两人平日所讲、所习,确实是儒家真学问。这种求真的学术动向,或者说任事态度上从“虚与”向“认真”的转变,足以证明代士大夫精神史的内在转向。
明代士大夫精神世界中“认真”精神之崛起,其思想的渊源,当有远、近两大源头。就远的源头而言,又可析为两面:一是“认真”精神,来自《中庸》的“诚”。按照儒家的传统观念,“诚敬”是“进德”的基础。所谓“敬”,就是在日用之间“一念不敢忽易”;所谓“诚”,则是在日用之间“一念认真”。[440]二是“认真”任事的精神,除了儒家的渊源之外,显然也与佛教的慈悲、献身精神大有关系。以倡导“实心”任事最为典型的张居正为例,根据袁中道的分析,显然与他少年时曾经读过《华严经》关系匪浅。正是从佛经中,张居正才悟得诸佛菩萨,以身为世间床座,经河杀劫,救度一切有情。从此以后,便有了“实心为国为民之志”,刀刀见血,不作世间吐哺下士虚套子,具有一种“大人相”。[441]就其近的源头而言,则与阳明心学有关。以明季倡导“认真”任事最为热心的鹿善继为例,从其学术渊源上说,应该说是“学阳明先生之学者”。万历二十三年(1595),鹿善继得到了一部《王文成公全书》,就取其中的《传习录》阅读,寝食其中,慨然有必为圣贤之志,而一切着落,全都身体力行,以阳明所谓将本体只作一番光景玩弄者为戒。自少至老,在邦在家,只求事事不亏本分,时时不愧本心。正因为此,他才能崛起北方,倡明绝学,乃至教身成仁,舍生取义,成为有明一代的真儒。鹿善继反对“离心而论道”,已经足证他继承了阳明心学。他认为,天下之事,“还须有心人为之,何道不可作人,何事不可自见”。[442]而他所谓的“心”,则是以“真”作为本体,认为“天下万事,皆从心起,不患事不就,但患心不真”。唯有“真”,方可称“有心人”。[443]
2。从“空虚”到“务实”
明代士人的精神痼弊,集中体现在“制科之陋”与“道学之习”上。制科之陋以八股为学问,不知儒术为何物,其弊在于俚陋;[444]道学之习以讲学为学问,空谈无实,只占地步,其弊在于迂腐。[445]两者相合,终成“俗学”,而习俗学者,则概为“俗儒”。[446]明末清初人彭士望直揭明代学风弊端在于“伪”“虚”二病:“小人”中于“伪”,“君子”中于“虚”。君子以虚美相高,无实学以拨天下之乱,故小人益务于伪,终至不可救止。[447]可谓一针见血。如此痼弊,大抵已经浸入士人骨髓而习以为常。
(1)虚实之辨
虚实之辨,李贽论之最详,下以其说作为讨论的起点。虚实之端,未易轻言。当然,并非虚实难言,而是一如李贽所言,“真虚”“真实”之间,很难判定。换言之,由于真伪不同,才导致虚实异用,并不能简单地视“虚”为非,“实”为是。
揆诸李贽虚实之辨,其理论大致有下面三个层面:一是“学道贵虚”。所谓学道贵虚,其意旨在于唯有“虚”,方可“受善”。如若“不虚”,就会所择“不精”。二是“任道贵实”。所谓任道贵实,其意是说唯有“实”,才能做到“固执”,假如“不实”,则所执“不固”。三是“始虚而终实”。[448]概言之,在虚实之辨上,李贽主张不可固执一端,而是应做一个出入虚实之间的“真人”。
虚实之辨,其理论的层面大抵如是,但就明代精神史的趋向而言,则已形成一股由“虚”趋“实”之风。概括言之,有“实行”“实用”二端:
儒家学者很多信奉赵普半部《论语》治天下之说。然理论即使如何是好,若只是在嘴头上说,并不落实到实事上,甚至不能身体力行,着实做去,即使有百部《论语》,又有何用?反之,若是能身体力行,不用半部《论语》,仅其中“节用爱人”一节,就可以使万乘之国趋于大治。戚继光所批评的正是这种学术、理论停留于嘴头之人,认为圣贤真儒说过的话头,应该字字认真体贴,在自己身上加以实践,此即“身体力行”,[449]亦即道德自我践履的“实行”。
自宋代以来,儒家谈学往往是古非今,甚至托诸空言,而不能见诸实事,世人遂将理学家视为迂阔无当之人。自王阳明崛起,乃至其后学鹿善继,从他们“儒烈不虚”的事实中,我们也不得不承认,儒家学术本就有内圣外王统一之说,而德性也同样可以转化为“用”,为外王,甚至其“用”无穷。此即“实用”。又如天启二年(1622)夏,茅元仪曾给徐光启一信,信中论及时局,直称当时士人之病,在于一个“庸”字。唯“雄”则“实”,唯“庸”则“虚”。为此,茅元仪抛弃“纵横短长之学”不习,投师徐光启门下,讲道论业,其目的就是为了“不敢为其虚者耳”。[450]此即由空虚而趋向实用的典型一例。
(2)名实之辨
明代士人,最为“好名”,蔚为一时风气。正如焦竑所言,士大夫之“高者”,“率刻情修容,依倚道艺,以就其声价”。其实,名不副实。无论是他们“纂组于华彩”,还是“雕刻其词句”,其目的就是为了“哗众而取名”。[451]此种好名之习,尤以江南的苏州一带为甚。史称苏州士人,“喜交游,事干谒,虽骚人不免”,[452]堪称实录。
这就牵涉到如何处理名实关系的问题。明代儒家士人,从王阳明,到李贽、张履祥等人,对名实之辨,均有讨论。王阳明深以世之君子“以名为实”甚或“务乎其名”为忧,将名不副实的原因归结为“学术之不明”。[453]为此,他与弟子就名实关系展开讨论。讨论的起点是孔子“疾没世而名不称”一说。阳明认为,句中“称”字,应该作“去声读”,其意为“声闻过情,君子耻之”。引申开来,就是说如果“实”不称“名”,生犹可补,等人一死,就无可追及。鉴于此,阳明将“好名”视为“为学大病”。他进而解释道:“名与实对,务实之心重一分,则务名之心轻一分;全是务实之心,即全无务名之心;若务实之心如饥之求食,渴之求饮,安得更有工夫好名?”[454]细绎其意,就是倡导弃名务实。
李贽虽被时人视为“异端”人物,但其政治理想仍是上有“英君”,下有“能臣”,即“英君非能臣不使,能臣非英君不事”。李贽认为,“智能之臣”的可贵之处,在于他们“真才实学足以集事,断断乎不可以虚名胜也”。与此相对者,则是那些“盗声以窃位”“伪学以欺世”之人,他们其实并无“一技”,专门“媢嫉人之技”。当英君主政之时,这些徒有虚名者,除了“自然老死牖下”之外,最后的结局只能无免于“放流之诛”。[455]显然,亦是倡导真才实学。
名与实对,这无可置疑。然名与实之间的关系究竟如何?张履祥将其定为“形”与“影”的关系,则值得引起关注。张履祥论道:“形生于此,影见于彼。吾未见今日生形,而明日生影;亦未见有影而形益,无影而形损。”他以《周易》之言作为譬喻,进而加以解析。如“潜龙勿用”一句,就好如人之身处幽室,并非影之不至;而“见龙在田”一句,则如日月之出,并非形之忽作。鉴于此,他最后反问道:“不务其形,而务其影,得矣乎?”[456]换言之,人应该追求形之“实”,而不是影之“名”。
若将名实之辨置诸为官的政治实践中,事实上亦存在着以下两层意思:一是“官不可好名”。究其原因,还是源于名实之原始关系,即“实者,名之形;形者,实之影”。假若为官者一味好名,则纯盗虚声,毫无实济,必至身败名裂而后已。[457]二是“官不可无名”。这又可以从下面两点加以解构:一方面,如子夏有云:“信而后劳其民。”朱熹在《集注》中,将“信”字解释为“诚意交孚”,颇有意思。自比闾族党之法废弃之后,终致官民隔塞不通,官之诚意岂易家喻户晓,当然必无官员行一事而人人受惠之理。受惠者信之,此即诚意所感,容易理解。至于未受惠者亦能信之,显然是由于诚意之“声名”所感。[458]另一方面,官声卓著,不特能干事,亦最能省事。假如官有廉洁之名,自然不敢有人前来行贿;官有正直之名,自然不敢有人前来以情相托;官有精明果决之名,自然不敢有人再以无情之辞轻为尝试。这就是说,对于为官者而言,其声名卓著,其实可以断却许多葛藤,省却许多心力。[459]
(3)“秉公尚实”与“求精责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