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录三梁启超佚札辑存
戊戌政变以后,梁启超流亡日本,和日本政界人士颇多接触。特别是他初到日本时,曾向伊藤博文、大隈重信等上书,展开“勤王”活动;又撰写《戊戌政变记》《光绪圣德记》,宣传变法维新,鼓吹政治改良,反对慈禧、荣禄,拥护光绪复辟。此后,又组织政闻社,主张立宪。
我在日本访问期间,曾注意搜集康、梁佚文,在日本友人协助下,征集了部分函札。其中《致伊藤博文、林权助书》《致大隈重信书》《梁启超与志贺重昂笔谈记录》《致山本梅崖书》及《致犬养毅书》中的一部分,是梁启超初抵日本时写的,对资产阶级的“勤王”活动极有参考价值;《致柏原文太郎书》等过去也未曾露布,特辑录一起。
梁启超旅日时间很长,散存在日本的函札一定不少,如果能提供线索,进一步发掘,那对《梁启超全集》的编纂和《梁启超年谱》的进一步整理,将更有帮助。
致伊藤博文、林权助书
梁启超、王照泣血百拜上书伊藤君侯、林公使执事:
虽然,寡君之生死,敝国存亡之所系;而敝国之存亡,又东方大局安危之所系也。今者强俄眈眈,视东方诸邦如彼囊中之物,苟敝国不克自立,虽贵邦欲提而挈之,以同敌俄,恐力量必有所不给矣。欲敝国之自立,舍寡君而外,他无可冀者。寡君英明勇决,知无不行,数月以来,凡敝邦译出之西书无所不读,译出之西书无所不观。深知非变法不能自存,故毅然排众议而行之,虽条理次第未尽详密,然所以不能按次第而行者,则由大权不在寡君之手也。大权不属,故大纲不能变,只能变枝叶,黜陟不能施,故徒托空言,内外臣等知寡君之无权也,故虽屡下诏书,而莫肯奉行,寡君亦无如之何。此数月以来,敝国办事艰难之情形也。使寡君而有全权,其所办之事,岂止于此而已哉!其必能成就敝国之自立,而保全东方之大局有断然矣。今寡君既有不虞,敝国复何所望?女后及满洲党死心塌地愿为俄人之奴隶,托庇于其宇下,只求区区之北京无事,他非所计也。呜呼!自此以往,敝国其折而入于俄矣。
若执事念兄弟之邦交,顾东方之大局,望与英、米诸国公使商议,连署请见女后,或致书总署,揭破其欲弑寡君之阴谋,诘问其幽囚寡君之何故。告之曰:若大皇帝有大故,某等各国将下国旗绝邦交,兴问罪之师,代支那讨弑君贼云云。则彼等或有所惧,而不敢肆其荼毒,则非独启超等之幸,实敝国四万万臣民所同感戴者也。寡君现时闲居南苑一室,名瀛台者,四周环以水,行坐饮食皆有人看管,命在旦夕,一二志士妄思援手者,皆已计穷力竭,呼吁无由。若贵邦及诸大国不救之,则为绝望矣。启超等明知他邦干预内政,非本邦之福,然日暮途远,不得不倒行逆施。彼女后及满洲党执国权则亡也,诸邦群起干预内政亦亡也,其为亡一也,宁借日本、英、美之维持,不甘为露西亚之奴隶。敢披沥心腹,陈于执事,惟哀而察之。
八月十二日
贵邦军舰大岛中
再,数日以来,闻北京志士被逮下狱者不乏其人。敝邦风气初开,人才甚少,今〔所〕被逮者,多血性男子,一网打尽,敝邦元气无复〔振〕之时矣。且彼之捕志士也,并非奉有诏书,特出提督府满洲数人之意而已。如此肆意荼毒,未知底止,真令人发指眦裂。狱中人士如谭嗣同、徐致靖、徐仁镜、康广仁等,皆豪杰之士也,不识大国能仗义设法救之否?或在总署恫喝胁制之,或就中有西乡隆盛公其人者,脱于死而佐大业,未可知也,并乞留意焉。
启超、照又拜
〔说明〕本件录自《伊藤博文关系文书》八《外国人书简》七八,发于光绪二十四年八月十二日(明治三十一年九月二十七日,1898年)。查戊戌八月初六日“政变”起,梁启超避入日本公使馆。次日,乘日本大岛兵船而东,此函即在大岛舰中所书。函中所言慈禧、光绪事,与梁氏后撰《光绪圣德记》相泐,审系梁氏亲笔。又言慈禧亲俄,请日方营救谭嗣同等,且与王照同署,知梁氏与王照这时旨趣相同,与后来和王照牴牾有别。
致大隈重信书
梁启超、王照再拜上书大隈伯爵阁下:
启超等以羁旅远人,承贵政府之不弃,优加保护,庇之以使馆,送之以军舰,授餐适馆,宾至如归。在贵政府则仗大义以周旋,在启超等则感深情于无既。舍馆既定,辄欲晋谒,面致谢悃,并欲有所陈说,曾托小林、柏原两君代请赐见之期,数日未得闻命。想我公政余鲜暇,或亦秘密斯举,深避嫌疑,未便接见。用是不敢固请,惟胸中所怀欲陈者,请得以书一一言之。
敝国此次政变之原因,约有四端:一曰帝与后之争,二曰新与旧之争,三曰满与汉之争,四曰英与露之争。然要而论之,实则只有两派而已。盖我皇上之主义,在开新用汉人,联日英以图自立;西后之主义,在守旧用满人,联露西以求保护。故综此四端,实为帝、后两派而已。
皇上本非西后亲生之子,当其立之之时,不过拥为虚名,而西后自专朝柄,皇上虽在位二十四载,而于皇上应享之权利,实未尝一旦能享之也。皇上年既渐长,而外患亦日深,数年以来,屡思发愤改革,皆见制于西后。凡皇上有所亲信之人,西后必加谴逐,甲午年之窜安维峻,乙未年之褫长麟、汪鸣銮,革文廷式,今年四月之逐翁同龢,皆此类也。盖其意务欲翦尽皇上之羽翼,去尽皇上之腹心,使皇上孤立于上,然后能任其所欲为,此历年以来西后掌权之实情也。然使既夺其权,而能举其职,则亦何伤。无如西后之政策,惟一意求俄人保护,甘心为奴隶,但求北京之无事、颐和园之安全,虽尽割全国之膏腴,尽弃全国之利益,亦所不惜。皇上痛心疾首,无可如何。去年以来,胶湾诸港,相继割弃,于是康先生伏阙上书,痛哭言事,极陈若不改革,则国必不立,其言哀恳切直,感动上意。于是皇上变法之意益决,于四月廿三日大誓群臣,宣改革之意;于同月廿七日召见康先生,询变法之略。康先生请皇上以俄前皇大彼得之心为心,以日本明治之法为法,因进呈《日本变政记》二十卷,谨述贵邦三十年以来改革之情形,参以敝邦特别之状质,斟酌损益,条理秩然,皇上见之,益信改革之可以成,就将次第举行。而满洲诸大臣以为变法不利于己,共思借西后之力以阻挠之。其满洲大臣之最奸雄者,则荣禄为首也。彼等思阻挠变法,非废立皇上不可,因与西后定议,命荣禄出为直隶总督,节制北洋董福祥、聂士成、袁世凯之三军,而定期于九月,胁皇上随西后巡幸天津,阅视三军,其意盖欲乘此时以兵力废立皇上也。此意凡为满洲大臣莫不知之,汉臣中亦多知之者而不敢言。翁同龢最忠于皇上,因力谏天津之行,遂以罪去官。自此以往,更无敢言者矣。
我皇上之英明仁厚,真旷古所罕有,骤以语他邦之人,必以吾言为夸而不相信,即启超等未觐见皇上以前,亦不料真能如是也。盖二十年来腐坏之政府,皆西后所造成,而外人不知者,以为一切政策,真出于皇上,故其恶名嫁于皇上,此实不白之奇冤也。皇上于外国情形,极为瞭亮,于内邦积弊,疾首痛心,无一毫自大之见,无一毫恋旧之习。使皇上能有全权,则期月三年之间,必能尽扫千年之旧弊,尽行欧米之良法。即以数月以来之新政言之,千余年以八股取士之法,一旦毅然革除,遍设全国大学、中学、小学,注意教育制度,汰裁冗员,改革官制,许天下士民上书言事,下诏罪己,延见小臣,凡此诸端,皆支那数千年以来君主之所不能行者,而皇上奋然行之,其明断已可概见矣。
然此数月之中,皇上固未为能行其志也,西后事事掣肘,每欲禀一事,必经多少之勉强,始能准行,或准行其末节而不准行其本原,或准行其一端而不准行其全体。故数月以来,改革之迹,且于皇上心中之所欲行者,犹未及十之一也。皇上之意,欲设制度〔局〕于宫中,依贵邦明治初年之制,置议定参与等官,取各衙门办事之规则而更定之。因遣人游历贵国,考察法规,欲设地方自治之制,欲聘贵邦及英米各国人为顾问官。凡北京各衙门及地方自治衙门,皆设顾问官,聘贵邦人为之。欲易服以一人心,欲迁都以脱垢腻,欲去朝觐拜跪之礼,欲行游幸各国之典。凡此诸端,皆欲行而未能,所能行者,不过枝叶之事而已。然彼军机各部及各省督抚诸臣,明知国权在西后之手,皇上不能有黜陟之权,故虽皇上出令,莫肯奉行,三令五申,听之藐藐,自恃为西后所用之人,而皇上卒不能治其不奉诏之罪,此所以改革数月而不能大见其效也。然而满洲党欲去皇上之议,愈不能忍矣。
自五月以来,守旧之徒纷纷愬于西后,请禁止皇上之改革,驱逐康先生出京,西后皆笑而不答。盖彼于天津一役,布算已定。荣禄尝语其同党云:欲废皇上而不得其罪名,不如听其颠倒改革,使天下共愤,然后一举而废之。此实西后与荣禄之隐谋也。及七月,其谋为皇上所觉察,因坚持不肯巡幸天津之议,又于北洋三将之中,特召袁世凯入京,赏以侍郎,待以优礼,激以忠义,冀其有事可以保护。又赐密诏与康有为、谭嗣同等,令其设法保护,以冀免于难。不意其事遽为西后、荣禄之所疑,西后即日垂帘,荣禄驰入政府。以康先生最为皇上所信用,数月以来新政皆出其手,故诬以篡逆之恶名,罪及党类,务将皇上之股肱耳目先斩除净尽。于是幽皇上于南海之瀛台,凡旧日服侍皇上之内监,恐其为皇上之心腹,悉皆屠杀,而西后别易己之心腹以监守之,遂乃尽反皇上所行之政,遍捕海内有志之士,祸至今日,不堪问矣。
要而论之,敝邦今日情形,实与贵邦安政、庆应之时大略相类,皇上即贵邦之孝明天皇也,西后即贵邦之大将军也,满洲全族即贵邦之幕吏也。敝邦议论之士,持公武合体之论者有之,持尊王讨幕之论者有之,而合体之说,固万不能行矣,何也?皇上苟不图改革,一切守旧,一切废弛,一切奉西后之意,一切任满洲大臣之欲,则无不可合,然如此则如社稷何哉!故皇上赐康先生密谕,有云不变法则祖宗之国不保,若变法则朕之位不保,此合体之所以难也。盖不改革则可合,改革则必分,改革则可存,不改革则必亡。两者比较,万无能合之理,此亦如贵邦公武合体之终不能行矣。
至于尊讨之说,以西后之罪论之,彼曾鸩杀慈安皇太后(文宗皇帝之正后),幽杀孝则皇后(穆宗皇帝之后),虐戮宗室,恣肆**,任用宦寺,卖官鬻爵,聚敛资财,骄侈**佚,其可讨之罪,诚擢发难数。且彼不过我文宗皇帝之妾,又非今上之母,以汉之吕氏、唐之武氏例之,讨之诚不为过。虽然,又有难矣。窃尝与贵邦昔年情形比较之,其较难于贵邦者有三端:贵邦幕府虽威福久积,然于皇室,则有君臣之分;敝邦西后则朝权久据,且于皇上冒母子之名,故讨逆幕则天下之人皆明其义,讨逆后则天下之人或疑其名,其难一也。贵邦天皇与将军一居京都,一居江户,不相逼处,故公卿处士之有志者,得出入宫禁,与天皇从容布置,而幕府无如之何。敝邦则皇上与西后同处一宫,声息相闻,且皇上左右皆西后之私人,皇上所有举动,西后无不立知,故此次仅下一密谕,图自强之法,未尝有一言及他事,而祸变已起矣。一旦废立事起,即使外邦有举义之兵,兵未及京师,而彼已可立置皇上于死地,是皇上直为西后之质而已,其难二也。皇上手下无尺寸之兵柄,与当时贵国之王室略同,然贵国当时有萨、长、土佐诸藩相与夹辅,故虽借处士之功,尤赖强藩之力,藩侯自君其国,经数百年,本藩之士民,皆其赤子,彼一举义,幕府无如之何,甚者如毛利公父子,黜其爵、讨其罪而已,而终不能削其兵力,禁其举义也。故王室得其维持,而志士有所凭借;若敝邦则不然,各省督抚数年一任,位如传舍,顺政府之意则安富尊荣,稍有拂逆,授意弹劾,即日罢官矣。即如此次之事,湖南为人才渊薮,敝邦之长门也,而政变数日,即已将陈宝箴、黄遵宪、徐仁铸等一概罢斥,而一切权柄,悉归守旧之徒,无复可用矣。处士以区区一身,毫无凭借,惟有引颈就戮而已,其难三也。以故帝后合体之事,既无可望,尊帝讨逆之事,亦不能行,此敝邦志士所以吞声饮恨,血泪俱尽,志计俱穷,以至于今日,而我皇上之位,卒岌岌不能保,敝邦改革之事遂废于半途也。
虽然,敝邦之不振,非独敝邦之忧也。支那之安危,关系全地球和平争乱之局,欧米各国,虽五尺童子,无不知之,而与贵邦同处一洲,辅车相依、唇亡齿寒,尤为最易见之事,想贵国虽五尺童子,亦无不知之。今西后与贼臣荣禄等之主义,一意求露国之保护,甘心为其奴隶。虽未订有密约,然露人外交政策最险而最巧,常以甘言美语钓饵人国,所墟之邦,不知几何姓矣。今诸邦虽持均势主义,各谋在我邦得额外之利益以抵制之,然我之伪政府,惟露人之言是听,露人直以我政府为傀儡,而暗中一切举动,将悉阴持之,此他日必至之势也。故使伪政府不更易,主权不能复,则于东方之局,各邦常为客而露人常为主,以客敌主,常处于不能胜之势,恐支那之全折而入于露,为时甚近矣,何均势抵制之可言!
且即使能均势能抵制,而亦非日本之利也。支那苟为诸国所分割,日本惟福建一省,或可染指,然尚在不可必得之数,即能得之,抑亦甚微矣。欧力既全趋于东方,亚洲大陆必狼藉靡烂,日本能免其虞乎?露人可杀克之兵队,长驱以入关,蹴踏支那东北,日本能高枕无忧乎?故今日为日本计,支那安则日本安,支那危则日本危,支那亡则日本亦不可问矣。然支那之自立与否,全系乎改革不改革,支那之能改革与否,全系乎皇上位权之安危,然则我皇上位权之安危,与日本全国之相关,其切近也如此,仆深愿贵政府之熟察此机轴也。
夫使敝邦果为未开之野蛮、已死之髑髅,则所谓朽木不可雕、粪墙不可圬者,虽欲提携而不能受力,苟其如是,则启超固不敢奢望于贵国也。然启超窃自揣之,敝国固非无可为者也,上之则有皇上之英明仁厚,实出寻常意计之外,苟有可以安国家、利生民者,知之无不行,行之又无不力。但使皇上有复权之一日,按次第以变法,令行禁止,一二年间,一切积弊可以尽去,一切美政可以尽行,以敝邦幅员之广,人民之众,物产之饶,岂有不能自立之理,此敝国君权之可用也。下之则数年以来,风气大开,各省学会、学校,新闻杂志,纷纷并起。少年之人志盛气锐,爱国心切而无一毫自尊自大之习,咸濯磨讲求专门之学,以备国家之用,计湖南、广东两省,此类之志士,其数不下三四万人,各省亦所在多有。大率敝邦之人,三十岁以上者,则为一种类,二十岁以下者,别为一种类,两种之人,其意想气象,正大相反。惜旧种遍居要津,而新种皆贫贱之士,手无尺寸柄,现时不得不忍受鱼肉耳。然而愈压之则愈振,愈虐之则愈奋,正所谓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者。今时不过萌芽而已。数年以后,此辈皆成就,欧人欲臣而妾之,恐未易也,此敝国民气之可用也。故以鄙意计之,以为敝邦现时之情形,视贵国三十年前未多让也。
然而,又有不同者,则贵邦三十年前,外患未急,其大忧仅在内讧,故专恃国内之力而即可以底定。敝邦今日,如以一羊处于群虎之间,情形之险,百倍贵国。大患既迫于外,则亦不能不借友邦之力以抵御之,此启超所以不能不为秦庭之哭,呼将伯之助,而深有望于同洲、同文、同种之大日本也。
九月十二日,贵历十月廿六日
启超等再拜
〔说明〕本件录自日本外务省档案《各国内政关系杂纂》中国之部《光绪二十四年政变ノ袁世凯ノ免官》中《清人梁启超、王照,大隈伯:上书,并志贺参与官卜梁启超卜ノ笔谈》,编号500282-500300,共十九页,手迹,另附日文译本。《日本外交文书》第三十一卷第一册第696-705页曾辑入,但有误。据函后日期为“九月十二日”,即光绪二十四年(1898年)“政变”后,梁启超、王照流亡日本时所书。
梁启超与志贺重昂笔谈记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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