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个衰女[4],迟早贪钱误事!”
“承你贵言。”
程真拎起挎包,走到收银台。陈娇急忙从后厨出来,边走边拿围裙拭手。拣菜切葱,颠勺泼油,劳动妇女一双被生存磨蚀的糙手,让人恻隐。
“阿真,今晚这么快走?”街里街坊,陈娇与程真早就熟稔,“赶着去开工?”
“是呀。”
程真掏出零钱。陈娇接过,又忍不住念叨:“我那个儿媳有你这么勤快就好了。贪懒贪靓,失业一年了都不去找工作。上个月我去探望孙子,见她又买了双新鞋。我怀疑她是蜈蚣精转世,每个月都要买鞋。”
程真笑了。她身边同事大多如此,今朝有酒今朝醉。少不打扮,等老来俏吗?
陈娇不过是心疼养家糊口的儿子。
“你儿媳就是贪你这间铺,熬到你们百年归老,更不用做啦!”旁桌的琼姐插嘴,“反正你女儿早早未婚先孕,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哪里有脸回来跟自己亲哥抢祖业?换作是我,我也选你这种家婆,埋头苦干,给钱爽快!”
熟客琼姐,是远近驰名的尖酸刻薄。一张利嘴开开合合,刮得人脸颊煞红煞白。陈娇打开门做生意,只能装聋作哑。
有人替她出头:“问题是人家儿子看不上你呢!”
“跛脚斌,你不去打听一下?二十年前,福华街清纯玉女代言人就是琼姐我啊!”
“清纯玉女?若真是如此,你那个做地盘工人的老公会包二奶?”
“你乱讲什么?!”
“整条福华街都知道啦,每个月帮人砌楼,砌着砌着,连床也砌了!”
话未讲完,筷子在彼此头上乱飞。围观群众捧碗弯腰,又伸长颈项,想看看这个回合到底鹿死谁手。
“你再讲我打断你另一条腿!”
“你老公是去传宗接代,谁让你二十年生不出一个崽?北边南番顺[5],条条富贵龙,旺丁旺财,你就住笼屋[6],北姑住新屋!”
陈娇急忙过去扯开一男一女。
街灯瓦数恒久不变,只因天色变幻,才会转换明暗。
闹剧伴随尖叫,渐渐平息,铭记门前的人影清晰起来。满地长长短短的黑块,拼接,又撕开,拉长,又缩短。食客络绎,却步履匆匆,纸巾抹嘴,绝不留恋。不过一餐寻常晚饭罢了。
车流开始拥堵。
程真没时间听八卦,不作道别,直接离开。
夜七点,昌岸半岛中心三楼,豪客城。海城奢华之最,与“大富豪”齐名。十数载天南地北的来客豪掷出这个销金窟,盘活街头巷尾的食肆、门店、当铺、走鬼[7]。此刻霓虹灯牌泛黄,在一众夜饰中过分显眼——因为俗气。
程真自扶梯而上,从北门入。雪白廊顶高挑,拱出古罗马风格。西式具象雕塑漠视来往人群,矗立转角,与嵌缀东方螭龙浮雕的等身镜面齐高,倒映出每一位穿廊而过,不中不西、非人非鬼的红男绿女。
来者不善,善者不来。
所有侍应步履匆忙得像一盘放音机卡掉的磁带,五秒曲终,一闪而过。
程真快步进了更衣室。
夜班经理罗力是麦笑琪(Maggie)男友,在廊角窥见来替班的程真。他走到更衣室门前,指节叩了叩,开口道:“阿真,怎么是你来?Maggie还在生我气?”
隔着门,罗力声音闷闷的。程真轻扯嘴角,欢场怨偶玩纯情游戏,她不想奉陪。把长发盘起,套了顶酒红色假发,耳垂夹上廉价的塑胶珍珠耳环。对镜一照,她挑了下眉:仅戴三次就掉色?亏她还斥资二十元买下,损失惨重。
罢了,赶时间。在拇指与食指的指腹缠了一圈透明胶,程真轻摸衫袋内物件,确认没有遗漏。
“你自己去问她吧。”
罗力听见回答,不死心,又追问:“她跟宝姐告假,说不舒服,是哪里不舒服?”
他不信女友这般小气,区区一次犯错而已,她就耍足脾气,诈病不来,还安排这个冷血动物程真替班,也不怕扫客人的兴。
程真拉开更衣室门。她眉细,颌窄,唇珠稍翘,一双眼因不耐烦哑掉光亮,整个人都寡淡起来,毫无风情可言。
“都叫你自己去问她了,我又不是医生。”
“……你来替她的班?”
他在明知故问。程真没心思闲聊,扣起袖口便往外走。
“之前她也替过我的班,很正常,难道有钱不赚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