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真挥了挥手。程珊快步跑来,短短裙摆像漂亮的鱼尾,在腿上生姿。她倚在围栏边:“家姐,你再等下我,我要多练两次才可以走。”
程真点头:“你鼓点踩准些,收脚要稳。不要贪靓穿这种训练服,裙摆会打到彩带,刚刚你还差点出界了。”
程珊吐了吐舌,又冲程真皱眉,嫌她啰唆。转过身,这条小小美人鱼游回浅蓝色的场地。
音乐又起。程珊要应对八月的比赛,提气聚神,依着场边教练的咆哮,又踏起舞步。她长相拔尖,性情活泼,天赋极高,曾慧云总是偏爱这种类型的学生,送去参赛容易博镜头关注。
连教练也对程珊有偏袒,毕竟程真送了不少礼品。
怕影响程珊专注,程真站起身,从观席位置往西边去,经小门出。天空蓝色的外墙在日照下泛着海洋的光,烟波浩渺,整幢场馆是一艘漂浮的舟。前窄后阔,入门先见接待区域,奖牌镶框,置于高处,暗绿棕榈科植物配深棕浅白的外摆家具。大理石地砖常年雇人打蜡,又聘了专业人士维修细微裂缝。场馆主人十分好面子。
听说这里是冯世雄设计的,寓启航之意,海城体坛在此扬帆。
程真只是想去个洗手间,目光收回,沿连廊小径往女厕方向走去。推开木门,一只夹带火气的珍珠发夹从主人手里掷出,打在程真鞋边。
“Norah,你转给敬棠,我有话跟他讲。”曾慧云站在洗手池镜前,任由助理唐玉薇替她盘着细密的发。眼眶泛着些许血丝,看来烦事忧心,不得好眠。
电话那头女声直接婉拒曾慧云:“冯太,老板交代今日要你自己出席。新闻稿我也问过,昨晚已经提前给了你助理唐玉薇。”
曾慧云深呼一口气:“他究竟发够脾气没有?是不是要怀疑自己亲生子?我不需要你传话,你叫他来听电话!”
“冯太,老板怎会这样想呢?他今日真的太忙,我也只见了他十分钟。”
曾慧云挂断电话。
“冯生不在滨沙湾吗?”唐玉薇以手指抚好碎发,又凑近问,“可能是太忙而已。”
“他肯定在滨沙湾,不想理我罢了。”曾慧云抿住唇。
冯敬棠私下数目,摆不上台。从前在滨沙湾金安道租了一层旧写字楼,有几个亲信帮忙打点。刻薄脸Norah骨头最硬,成了首席财务官。寒酸鬼陈康宁傍身最久,还能替冯敬棠把持股份。口风密实的裙带关系,谁发薪谁是老板,曾慧云气得胸闷,无从入手。加上跑马地会所那一夜,关系是她搭的,差点连冯世雄也出事,冯敬棠更恼。
卫生局声势浩大,嫌她“慧云”这个招牌碍眼。又因经济不景气,人心浮躁,早就想杀鸡儆猴。
维护全城安危,刻不容缓。曾慧云不走运,撞枪口了。
滨沙湾——曾慧云暗讽——不就是那只白面狐狸精的温柔乡吗?人都死了许久,还要三番四次出来勾魂,遣个孽种来扮委屈。
冯敬棠是儿子命,情愿要子不要母,对叶世文越来越上心。这次还因保护了冯世雄,怕是“遗诏”要易名了。
年过五十,曾慧云自以为参透半生,恩怨消弭。说到底维系夫妻感情的,是利益与孩子。所以叶绮媚死了,留个野种,于冯敬棠而言就有情分在。
情分?不如说是纠缠三生三世的孽障!与她十足相似的脸,越看越让人生厌。
唐玉薇见曾慧云不言,又道:“明日还约了秦太去金安宣道堂,不要难过,你眼角红丝都出来了。”
“她答应与我见面,秦总那边应该还有机会的吧?”曾慧云盯着跟了自己十几年的助理,有种慌乱涌上,问得紧张。
唐玉薇立即笑了:“当然啦,卫生局摆花架子。一个记者会罢了,没事的。过两个月就是旧历七月,还要筹资派平安米呢,正事要紧。”
“年年都一样,需要这么早就搞?”
“冯生上个月建议再加些物资,毛巾、牙刷、牙膏,棉被床褥也可,今年会是个寒冬。”
“他倒是对闲人有心了,我呢?我这个冯太太,他准备把我陈列在哪里?冷宫吗!”
唐玉薇噤声。
曾慧云苦笑。她一个世家千金,深信主爱世人、众生平等,每个礼拜在圣约翰大教堂唱赞歌,布施爱与包容,却要在家忍受前清做派,以夫为纲。
他说过最爱是她。
今年结婚纪念日曾慧云喝掉整瓶红酒,等足一夜。冯敬棠不归,初夏被衾便凉得像坠入冰窟。
怨她的也是他。
“校长,不要戴这只,太红了,这么显眼会被八卦周刊乱写的。”
唐玉薇小声提议。曾慧云对着镜子发呆,眼内流转悲欢离合的愁绪,不自觉拿起那只缀红宝石的饰夹。切面平整利落,鸽子红色泽均匀通透。冯敬棠送的。
她肤质一向偏沉,这只饰夹却能衬出几分好看脸色。曾慧云重重叹了口气,把红宝石饰夹放回化妆包内。见唐玉薇拈起一只密排珍珠发夹:“这只吧,不俗气又端庄。”
又白又圆,精细优雅。曾慧云接过,往头上一比,镜面内珍珠华彩夺目,她这张脸顿时竟像熄掉了灯,暗哑无光。
曾慧云眼眶泛红,似叶绮媚骑在自己头上嘲笑一样,狠狠往地面掷去。
洗手间门被打开。曾慧云转头,见程真弯腰拾起那只珍珠发夹。
“曾校长,是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