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
让娜
让娜在花店买了一捧含羞草,如今她似乎被两种情感左右着:和皮埃尔在一起的生活仿佛就发生在昨天,又好像是很久以前的事;但与此同时,在他们曾经相爱的地方,她的伤口暴露在流水般的时间中,不知不觉也已经风干结痂。让娜的心情像在坐过山车,要费尽全力才能抵挡这种拉扯。以前,或者说很久以前,皮埃尔也送过她一捧含羞草,那是早春最先开放的花朵。让娜钟爱它的绒球和好闻的香气,所以他每年都会买上一捧。她知道鲜花保鲜的小妙招儿:用锤子锤扁植物的根茎,把它们放入加了糖的温水里,要用透明的玻璃瓶,每天还要用喷壶浇几次水。还有一点,含羞草得摆到厨房里——那是整个房子里阳光最好的地方。除此之外,让娜得闲还会跟含羞草聊聊天,温柔而不失真挚的语气常常能把皮埃尔逗乐。
皮埃尔离开已经快一年了。春去秋来,没有他的日子,她第一次独自生活的日子,已经快一年了。
让娜坐在公交车上,怀里的含羞草很是好看,一个念头从脑海里一闪而过:她是幸存者,是活下来的那个。忽然上涌的负罪感立刻驱散了这个想法,不过自此在让娜心里留下了一道浅浅的痕迹。
让娜从没想过在皮埃尔去世后独自苟活。“我要死在你前面,我不能送你走。”她从前总跟丈夫这样说,但自己心里觉得这天永远也不会来。但她确实眼睁睁地看着皮埃尔走了。她消沉度日,一直沉到底,陷于低谷的阴影里,只想腐烂下去,活着已没有任何乐趣。人们告诉她时间会抚平一切,伤口都会痊愈。让娜不听,痛苦是她和皮埃尔之间仅剩的联系。但正如阳光总会在入夜之前弥留片刻,生也总会在死降临之前占据上风。
让娜呼吸着含羞草的气味,从心底里认同了这个道理,那就是无论经历了什么,人都能继续活下去。
今天早上,让娜又站进房间地板上那块金色光斑里,**身体,张开双臂,还是皮埃尔从前喜爱的那只小沼狸。然后她放起布雷尔、芭芭拉和席琳·迪翁的歌曲,席琳·迪翁是少有的她喜欢的当代歌手。让娜觉得她的歌声拥有打动人心的力量。伴随着音乐,她开始了今天忙碌的纺织工作。后来伊丽丝照例起得很晚,她休产假以来一直是这样。让娜提议看两集《绝望主妇》[59],于是她俩一边盯着电视机,一边评论起加布丽埃勒的穿着和布里的举止来。
岁月如流,生活逐渐重回正轨,归于平静。
让娜却跟从前不同了。她被打碎重塑,她深知思念不会消失,也不愿让它消失。尽管她一度变得脆弱、失衡,但到底还是站了起来。
到墓园的时候没看到西蒙娜,也没看到那个和西蒙娜惺惺相惜的男人,让娜像想到了什么一样,忽然会心一笑。她换掉了墓前凋零的郁金香,摆上了自己带来的含羞草。
迪欧
蕾拉求我去她家教她做甜点,这让我很是激动,忍不住告诉了让娜和伊丽丝,不过我马上就后悔了。这俩人给我挑了套衬衫燕尾服,以为我要参加什么化装舞会呢。她们拼命地给我鼓劲,一直送到楼梯口还不够,等我走到街上,还要站在窗户边观望,整得我以为自己要去勇攀珠峰呢。虽然我摆出一副丢脸嫌弃的表情,但其实心里还挺高兴的。
屋顶接过吻后,除了上班,我和蕾拉就只见过两次面。我了解得越多,就越喜欢这女孩儿。我不知道自己的爱意会不会到头,会不会停止,但现在来说的话,它看起来还是只增不减,让我的心朝蕾拉狂奔而去。而且,我其实还挺喜欢这样的。在面包店我俩都小心翼翼,不想让别人发现。但只要一逮到机会,我们就会黏在一起,朝对方笑,搞些小动作。她没来店里的日子,或者我去培训的时候,我满脑子都会想着她。这种感觉以前从来没有过,有时我心里还挺怕的,不过如果可以,我倒真想永远和她这样好下去。这段时间,我看什么都是浮在天上的,做什么都轻松了不少。我只希望每次想到她的时候,心脏可以不再咚咚跳个不停。照这样跳下去,它早晚会蹦出我的身子,蹦到外面来。
我衬衣没穿,但还是带了一束花。让娜没让我选,跟她说约会老早就不送花了也说不通。她在某些事情上是有底线的,这个我心里门儿清。
蕾拉家没有花瓶,她于是把水槽装满水,把花放了进去。公寓很迷你,勉强算有个小厨房。我问哪有地儿做甜点,她闹了个大红脸。
“我没想过真要做甜点。”
“啊?那你想干吗?”
“不然玩盘大富翁?”她忍不住笑了。
“好主意!”
看她神色有点难堪,我终于反应了过来。想起让娜和伊丽丝的话,我大概是最后一个知道今天是来干什么的。
我心跳过速,下一秒好像要晕了。这儿真热,我脱了衣服。蕾拉面对着我,问能不能帮她也脱一下。
我先从袖子脱起,运气倒是挺好,她头直接卡在毛衣里了,光膀子在空中挥来挥去,而我像头蠢驴一样用力扯着。好不容易扯下来,我猜她耳朵也差不多快被扯掉了。蕾拉似乎仍然笑眯眯的,尽管头发支棱起来,口红也蹭到了额头上。她贴上来,吻我,我全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她把我拉到沙发上。
“等等,我先把沙发摊开……”
伊丽丝
“一起走走吗?”
还没等让娜回答,布迪纳先跳了起来,冲到门口,颈子还被墙上的狗绳拉着。让娜停了缝纫机,套上大衣。之前产科大夫建议我每天多散步,说能促进血液循环,消除水肿,避免我的腿肿成两根火腿肠。每天早上,我都要花十分钟穿孕妇裤,再花上十分钟活动一下穿完之后僵硬的老腰。
第一次和让娜散步的时候,我小心翼翼步伐缓慢,只是为了不累着她。结果还没走出这条街,让娜就直接甩开我一大截。
“我是巴黎人。”这就是她全部的解释。
接下来让娜全程都在将就我的步速,她嫌我走得太慢,但在我来说稳健才更恰当。
维克多从窗户里伸出脑袋,冲我们打了个招呼:“你们带伞了吗?这天看起来羊水快破了!”
他每天都要开开这种孕妇的小笑话。好几周了,我逐渐感觉,维克多对我好像滋生了愧疚以外的其他情感,似乎不只是因为害我摔倒而感到抱歉这么简单。维克多一直都是彬彬有礼的,不过每次见到我都明显表现得不太自然。有一次,让娜当着他的面提到了怀孕的事,我相信他早就注意到了,自从我没再掩饰之后就注意到了。维克多看看让娜,又看看我的肚子,眼睛瞪得圆溜溜的,好半天才反应过来,接着放声大笑起来。从那以后,他就像和我有秘密的同谋一样小心谨慎,不过之前那种莫名的暧昧也消失了。
让娜跨出门厅,撑起伞,把我罩在下面。我脖子上围着围巾,漫不经心地望向街上站着的一个人,他的鞋子、牛仔裤、夹克衫,最后一路往上,看到那张脸。那个人冲我笑了。让娜迈步往前,而我冻在原地一动不动。
“嗨,宝贝。”
她转过身来,回到我的身边。虽然不清楚原委,但她已然明白。
“真高兴再见到你。”杰雷米说着向我走来,伸手想摸我的脸,“我好想你,我找你找得好苦。不过俗话说得好:有情人终成眷属。我知道你觉得我表现不好,但我已经反思过了,我可以解释的。要不我们聊一聊,行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