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怕很多事。怕失去他、怕他生病、怕杰雷米抢走他、怕这孩子因为没有爸爸而记恨我、怕跟他没有共同话题……离预产期越近,我越觉得自己做不了一个好妈妈。”
说出口的恐慌变得愈发真实了起来。几周以来,我都把这些话堵在心里,放任它们占领自己的心绪。我这个人容易悲观,也时常陷入自我怀疑。我会因为发生在身上的坏事感到自责,好事则归因于运气。但风雨彩虹都经历过后,我逐渐有了自信。周围人的鼓励和信心是我前进的动力。杰雷米也属于这类人,当然只是在最开始的时候。
他理解我,倾听我的内心,照顾我的感受;他鼓励我,有时甚至到了夸张的地步;我所做的一切;他都能找到措辞来赞不绝口:我做的烩饭是他吃过最美味的;一切新发型都适合我,就算光头也很美;我能治好每一个病人;我是最有天赋的理疗师。杰雷米的过剩和我的不足达成了某种微妙的平衡。然而转变来得悄无声息,我还清晰地记得他第一次指责我时的情形。
“菜烧得太老了,你应该跟我的前女友学学。”
我哭了起来,他连忙向我道歉,说因为眼下处理的一个合同比较棘手,心情不太好。于是杰雷米又变回了那个我深爱的人。但后来新的打击又接踵而至。
“**的时候我只能看到你的双下巴。”
然后一句接着一句:“这条牛仔裤显得你屁股好肥”“你一点儿幽默感也没有”“大家迟早会反应过来的,没有人会选你做理疗师”“你怎么能蠢成这样?小可怜”“我真后悔之前叫你搬过来了”“你知道为什么你的朋友都不理你了吗”“你这个人真没用”……
指责取代了曾经的恭维赞美。每次打击过后随之而来的也有安慰:我没有恶意,我也是为了你好,伤害了你我很抱歉,我不想这样。只有杰雷米,才能将之前打破了的东西重新粘合起来。于是他既成了我的刽子手,也是我的救星;既是一把伤人的刀,也是贴住伤口的止血绷带。没过多久,我就相信杰雷米胜过相信自己。我说服自己,没有他我什么也做不成,只有他才理解我、爱我。他也只用了三年时间,就摧毁了我花三十年才建立起来的自信。
“你会成为一个好妈妈的。”弟弟笃定地说,“我对这一点很有发言权。小时候,我记得有好多年,你照顾我就像照顾自己的孩子。”
我笑了,回想起自己当时模仿母亲,还有样学样,把**凑到婴儿克莱蒙的嘴边喂他。
“我会尽力的。”
克莱蒙在床边坐下来,头枕在我的肩膀上。
“我恋爱了。”他说。
连我肚子里的宝宝听到这个消息都吃了一惊。
“你?怎么可能?和谁啊?什么时候?给我讲讲,我等这一天已经等了二十八年了!”
克莱蒙从来没跟我说起过恋爱的事,连潜在的发展对象也没提过。一聊到这个话题,他就只是耸耸肩傻笑。我打听不出他一丁点的爱情故事,感觉自己快要憋疯了。有好几次我撞见他接电话,那流露出了一些蛛丝马迹。这些细节我不是没留意过,但出于无奈,只能尊重克莱蒙的隐私,觉得时机成熟他自然会坦白。我原以为时机永远都成熟不了。他告诉我女孩儿名叫卡米拉,在布宜诺斯艾利斯当摄影师,这一年以来两个人都在一起旅行。目前他们打算找个地方安顿下来。虽然不是很明显,但克莱蒙谈到她时,眼睛变得亮亮的,声音也温柔了不少,这些小细节都泄露了他的心思。作为旁观者,看到弟弟坠入爱河,我的心情自然是喜悦的,看来之前的等待也没有白费。
小时候,让娜的父母就教育她要尊重他人:他人即权威,不应妨碍他人、叨扰他人、激怒他人,不应令他人失望、厌烦、痛苦,不应耽误他人宝贵的时间、中伤他人抑或束缚他人自由。为了达到父母的要求,让娜在小小的年纪就已学会套上重重面具,将真正的自我隐藏起来。
长大成人后,随着年龄增长、心智成熟,让娜试着破除了部分伪装,但有一些已经深入骨髓无法改变。每当遭遇他人的烦扰,让娜便会封锁起自己的真实感情,对冒犯者展露一个说服力十足的微笑。只有熟悉的人才能辨认出这层面具下的恼怒意味,而迪欧和伊丽丝,正刚开始认识到她的这一面。
“让娜,你生气了吗?”伊丽丝语气担忧,坐到了她身边的沙发上。
“当然没有。”后者矢口否认道。
“可是你明明有烦心事。”迪欧仍旧坚持。
“我说了我没事儿。”
两个年轻人面面相觑,不知道自己做得到底对不对。
一切都要从一通电话讲起。晚餐时分座机响了,这可不大常见,电话通常都是让娜去接的,可今天她正在厨房里忙得团团转,于是伊丽丝拿起了听筒。电话那头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说自己要找佩兰太太。让娜接过听筒,两个室友只听了几句便明白了谈话的内容。等落座之后,让娜不得不坦白,说出了自己的小秘密。
“我在拜访一位灵媒。”
“为了预见未来?”迪欧不解。
让娜开始还闪烁其词,后来只得承认灵媒是她的中介,帮助她和皮埃尔交流。伊丽丝对此表示理解,因为她的朋友盖尔也采用过同样的方式和自己过世的父亲聊过天。她一开始本来也持怀疑态度,但灵媒说了一些只有盖尔才知道的细节,伊丽丝便信服了。
“有些人真的能通灵。”伊丽丝说,“不过骗子也挺多的,还是得小心点。其实要分辨真假也很容易:真的通灵大师,人都是大老远排着队去找他的。”
“我运气比较好。”让娜为自己辩解,“是他直接联系的我,所以不用排队。”
迪欧做了个鬼脸:“他怎么联系你的?”
“电话,皮埃尔告诉了他我的号码。”
“不太妙啊,说到这个,我想起博利厄太太也是,她两个月前去世了。我过了几天去她家拿工作服和餐盒的时候,她女儿也说有个灵媒打了她家的座机,说博利厄太太有话告诉女儿,她当时就把电话挂了。这事真有点儿怪。”
“没错。”迪欧表示赞同,“有点儿危险。”
让娜表面波澜不惊,但内心已经后悔告诉他俩了。之前的种种迹象已经让她对卡夫卡先生的信任产生了动摇,她不愿他们促使自己继续怀疑下去。
“如果伤了你的心,我很抱歉。”伊丽丝从沙发上站起来,“他也可能是个好人,但是你心里最清楚,毕竟我们都没见过这个人。”
“试试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