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秋天是甘美的酒,秋天是壮丽的诗,秋天是动人的歌。
这年秋天,长城内外,大河南北,正在上演有史以来场面最为宏大、“演员”最为众多、气势最为磅礴的现代历史剧。
风吹树叶的沙沙声,家犬狂吠的旺旺声,和士兵行军的唰唰声,组成一部雄壮和谐的乐曲,使这部现代历史剧更加生动、形象和逼真。
黄昏中的塞北原野空旷、凝重、苍凉,如血的残阳斜照在纵横起伏的山峁上,放眼望去,天地浑然一体。很快,眼前的一切被黑幕挡住了,天穹出现了点点生辉的星星,显得格外耀眼。
下弦月刀刃似的挂在中天,淡淡的月光像轻薄的纱幔,把大地上的山峰、河流、村庄笼罩得一片朦胧。
此时,只见通往关内的条条大路,到处都是满载物资、快速行驶的车辆,到处都是光亮闪闪、威风凛凛的大炮,到处都是全副武装、步伐矫健的战士,到处都是赶着大车、挑着担子的民工。
那川流不止的行军队伍一眼望不到头,如奔腾不息的铁流滚滚向前,势不可挡。
蝉鸣空桑林,八月萧关道。
出塞复入塞,处处黄芦草。
从来幽并客,皆向沙场老。
莫学游侠儿,矜夸紫骝好。
这首唐代诗人王昌龄的《塞下曲》,描写边塞秋景,有慷慨悲凉的建安遗韵;形容戍边征人,有汉乐府直抒胸臆的哀怨之情;讽喻市井游侠,又让人看到了唐代锦衣少年的浮夸风气。
其时其景其情,与此时入关的东北野战军似有少许相近之处。
辽沈战役以后,人民解放军在兵力和武器方面都发生了逆转,国共两军的实力强弱立判。战场争锋,具有神秘感才能赢得胜利。敢打敢拼的东北野战军恰似一股强悍的飓风,向西南悄无声息地席卷而去。
然而令人可笑的是,面对如此众多部队的大规模行动,作为华北“剿总”司令的傅作义竟浑然不知。
傅作义几乎每天都派飞机出去侦察,只是把侦察目标锁定在进关大道山海关那边。
飞行员在瓦蓝的高空除了看到不时掠过的几串南飞雁阵外,什么也没有发现。他们回来后的报告千篇一律,都是“平安无事”。
此时,古老的北京已经由于民国政府迁往南京改称“北平”,叫了三十多年了。
位于北平西郊的华北“剿总”司令部,那些将军们认为“平安无事”也在情理之中,从沈阳发过来的情报看,“共军”还沉醉在他们的胜利之中,每天都在大搞什么祝捷活动。不就是打了一个胜仗吗?还要搞那么长时间的庆祝,真是小题大作!等他们祝捷完了,休整完了,补装完了,大概也到明年开春了。
既然平津暂无战事,尽管总的形势有些紧张,但还没到火烧屁股的时候,因此这些将军们白天忙了一天,晚上和平常一样,该吃的吃,该喝的喝,该玩的玩。
于是,歌舞厅里,麻将桌上,咖啡馆里,到处都有这些不穿军装的将军身影。养兵千日,用兵一时,趁仗还没打起来,寄情声色,及时行乐,骑驴拄拐棍,舒服一会是一会吧!
日落暮昏,山风阵阵,繁星闪闪,死气沉沉。
在月色的迷茫中,山峦和树丛像幢幢山精树怪,在张牙舞爪。
国民党的侦察机在山海关以西偶然发现地面上有星星点点的光亮忽明忽暗,犹如湖面反映的星光。飞行员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一带也没有这么大的湖泊呀?
飞行员再仔细一瞧,地面上像蚂蚁搬家一般有一条细线在游动,那究竟是什么呢?难道是“共军”的队伍?“共军”不走进关大道,怎么会出现在这个偏远山区?
于是,飞行员把飞机一次次降低高度作低空盘旋。最后,飞行员看清楚了,是“共军”,真的是“共军”,是成千上万的“共军”!
“共军”在大规模地急行军,看起来已经行动好多天了,有的已经跨过了长城线。“兵贵密而速”,共军真是神出鬼没啊!
飞行员顿时惊恐万状,急忙向地面指挥部报告:“不好了,东北虎入关啦!”
这个世界充满着意外,越是没想到,越出意外。国统区的所有报纸很快报道了这个大出意外的消息,言及悍不畏死、骁勇无比的“东北虎”,那些平时耀武扬威的国民党将军都纷纷谈“虎”色变。
“东北大军入了关,好似猛虎下了山。”对毛泽东突发的神来之笔,傅作义不禁大吃一惊,心头冒出一股寒彻肺腑的凉气。这军情真是像天气一样,可以预料,但又往往出乎意料。他感觉到有一种不可抗拒的凶兆,正向自己兜头袭来。
“剿匪,剿匪,剿来剿去,竟把共匪剿到家门口了!”傅作义乱了方寸。他上火了,愤怒了,骂人了。
傅作义手中挥舞着的电报像块砖头,朝手下人劈头盖脸地扔去:“不是天天说平安无事吗?怎么突然之间东北共军的大部分部队都进关了!难道他们是从地底下钻出来的?近一百万部队啊,车马兵将,浩浩****,来到了我们的卧榻之侧,我们还在蒙头睡大觉,竟然没有一人及时发现?白痴,白痴,一群白痴!”
在傅作义歇斯底里地训斥下,手下的人如丧考妣,个个耷拉着脑袋,垂手恭立,一声不吭,任凭老总的吼叫,任凭老总的指责,任凭老总的痛骂。
然而,傅作义很快就不骂了。对下属来说,他停顿不语时的神情更加可怕:嘴唇抿得像一把铡刀,目光如利剑般挥动,切割着面前的一切,额头两侧的血管蚯蚓般隆起。
傅作义不是没有力气骂了,也不是骂够了,骂痛快了,而是因为眼下不是发脾气的时候,他没有时间再骂了。
战争瞬息万变,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而解放军又善于声东击西,连续作战。“卧榻之侧,不容他人安睡。”可解放军已经来到傅作义的卧榻之侧,一柄利剑正迅速向他的喉咙刺来,怎么办?
这是一个后悔莫及的惨痛教训,当前迫切需要解决的问题是如何阻止“共军”靠近北平和天津。于是傅作义命令飞机对“共军”的行军队伍一刻不停地轰炸阻击,尽量推迟“共军”的进攻时间,最好把“东北虎”赶到长城以外。
国民党的飞机日夜不停地对地面严密侦查,终于在遵化地区发现一队由吉普车组成的解放军车队。凭直觉,飞行员认定这是“共军”指挥机关的车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