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在维多利亚道与咪哆士道交汇处,原英租界中央维多利亚花园北侧,矗立着一座哥特式城堡建筑,高大而别致,格外吸引过往行人的目光。
这座风格迥异的二层建筑,青砖外墙,屋檐为雉堞垛口状女儿墙,两端是高耸的八角形塔楼,中间的楼门向前突出,给人以神秘之感,衬托在朦胧的月色下,仿佛行走在中世纪一般。
这就是天津英租界当年最宏伟的一座建筑——戈登堂,即斯时的国民党天津市政府。
戈登堂原是马术训练场,建成于一八九〇年,共投资三万二千两白银。由英租界工部局董事长、英籍德国人、天津海关税务司德璀琳建议修建,英国著名设计师钱伯斯设计,并以五年前在苏丹喀土穆阵亡的英国军官查理·乔治·戈登命名。
戈登于一八六〇年随英法联军来到中国,任工兵队指挥官。天津开埠后,英租界首先开辟,戈登是天津英租界划定与规划的主要设计者。
从一八六二年开始,戈登去上海任“常胜军”管带,配合李鸿章的淮军与太平天国作战,因攻克苏州有功,清廷授予他提督衔,赏穿黄马褂。一八八〇年因中俄“伊犁事件”,他应李鸿章之邀再度来华。
在戈登堂落成典礼上,直隶总督兼北洋大臣李鸿章、天津道御史余昌宇和美国驻华公使田贝、外国驻津领事及轮船招商局经理均应邀参加。
戈登的巨幅画像挂在会场中央,身穿朝服的李鸿章宣布大楼正式开放,并把两个缠着灰、红两色缎带的银钥匙交给德璀琳。
此时此刻,在戈登堂二楼宽大的办公室里,一个身穿深色西服的中年男子正向窗外观望,时而蹙眉,时而叹息。他就是天津现任市长杜建时。
时值深秋季节,草木凋零,街景一片萧条。满腹诗文的杜建时触景生情,嘴里哼出了宋玉悲秋的句子来:
悲哉,秋之为气也!
萧瑟兮草木摇落而变衰。
憭栗兮若在远行,
登山临水兮送将归。
杜建时收回目光,来到办公桌前,面对一幅挂在墙上的大比例尺地图深思。他的目光落在地图右上方的东北地区,那一带仿佛还在冒着浓浓硝烟,仿佛几十万解放军如潮水般向天津涌来。
“哼,关内不是关外,平津不是东北!就凭你们那些土枪土炮,想攻破我固若金汤的天津卫,做梦去吧……”杜建时狂态不可一世地喃喃道。
杜建时刚刚接过傅作义打来的一个电话,傅作义提醒道:“东北的共军经过辽西会战,消耗甚大,没有四五个月的休整和补充是绝对入不了关的,最快也得到来年春天。在此期间,天津要抓紧时间进行城防建设。”
对此,杜建时非常赞成傅作义的看法。他说:“目前,最为担心的就是东北共军入关问题。不过,天津的城防固若金汤,共军即便打过来,没有半年三个月是拿不下来的。尽管如此,为了确保万无一失,我们准备对天津城防再作进一步的扩建和加固……”
不知为什么,杜建时今天的情绪不是太好,有点坐立不安。他又走到窗口,满目的枯黄,满目的萧条,满目的凄凉,令他那本来就焦躁不安的心情又雪上加霜地蒙上一层惆怅阴影。
此时,杜建时还不知道,解放军没有如他所愿等到来年春天入关,甚至已经快到他的家门口了。解放军要抓住鼠年的尾巴,利用干天干地的冬天,出奇制胜地拿下被水洼包围的天津城。
杜建时,号际平,四十二岁,武清杨村人。世为官宦之家,其曾祖父做过四川仪陇的县令,叔叔毕业于北洋陆军学堂,曾任北洋军第五混成旅旅长。其父早逝,自幼则在书香之家耳濡目染。四岁时,曾祖母就教他背诵古诗,五、六岁时能背诗百余首。
杜建时毕业于国民党中央陆军大学,其在毕业典礼上所作的论文深得蒋介石赏识。后来他进入美国陆军学院深造,获得“博士”学位,更博得了蒋介石的信任。
杜建时的夫人曾洛生是宋美龄介绍的,是宋美龄的秘书。她曾留学美国,专攻妇产科,获医学硕士学位,为宋美龄倡导的“新生活运动”委员会成员之一。由此可见,杜建时与蒋介石的关系非同一般。
日本投降后,蒋介石派杜建时到天津担任十一战区驻津、唐、榆代表和北宁护路司令。在被任命为天津市长时,杜建时再三推诿,蒋介石对他说:“际平,听我的话,不要推辞。有事随时向我请示,把你安排在天津我是有长远打算的。”
杜建时任天津市长后,国民党内有人想把他弄下去取而代之,就造谣说他的夫人是中共地下党,在浴室里安装了电台,随时和共党联络。为此,南京专门派一个特务组织到天津调查,结果查无实据,根本没有那回事。
在蒋介石官阺中,主要分为CC、黄埔、政学三系。杜建时忽而被重用,忽而被怀疑,那么他究竟应该属哪个派系呢?
据杜建时自己说:“CC派之门我挨不上,也不敢挨,只求其不相忤、不得罪而已;黄埔派挨上了,可从未掌过兵权,身授中将军衔,团长都没当过;政学派要将不要兵,而我是日本投降之后,打内战之前,被委任为北宁铁路的光杆护路司令。”
不难看出,杜建时只是受到蒋介石的赏识,也得到蒋介石的重用,却并未加入亲蒋的哪一派。
时已黄昏,晚霞染红了戈登堂宽大办公室的白色墙壁,也染红了墙壁上的蒋介石画像。那画像上的蒋介石犹如喝多了酒,红着脸带着一种浅笑,似乎以怀疑的神情注视着杜建时。
窗外落叶无声,室内时光静好,很有一种让人心动的美感。就在杜建时得意于他对军事情势的看法与傅作义“英雄所见略同”时,有人轻轻敲了两下门,原来是英国金融界好友亚当·希伯来造访。
“您好,希伯来先生!”杜建时拉住希伯来的手摇了摇。
“您好,市长阁下!”希伯来的汉语很纯正。
分宾主坐下,献茶毕,容光焕发的杜建时说:“希伯来先生,您快要成为地道的中国人了,听您说话,简直不像个‘约翰牛’!”
“不错,我是外国人,但不是外人!我爱中国,中国是我的第二故乡。”希伯来一刻也忘不了英国人的幽默,似乎取笑自己也是一种乐趣,“很遗憾,我的鼻子太高了点儿,上帝忘记赐给我黑头发、黄皮肤了。”
在二人时而用英语交谈,时而用华语调侃之后,杜建时问:“希伯来先生是个大忙人呀,今天来此有何贵干?”
“无事不登三宝殿!”惯穿中国服装、擅长中国方言的希伯来坦然无拘地说,“市长阁下,我是熟不拘礼啊!有一个问题想请教市长,不知当说不当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