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醒来时,他已经不见了。沙地上只留下四个风钉扎下的小孔,除此之外别无一物,让人几乎怀疑昨晚就没有出现过任何客人。我们也默默收拾营地,离开了那片湖。心中确信从此以后都再也、再也不会碰到。
那趟旅途的最后,我对扎帐篷熟悉到就像打开一把雨伞。而篝火对露营来说,就像蛋糕上的那枚樱桃,马丁尼中的那枚橄榄。可惜到了国内,露营变了一些味道,沦为一种表演,大家好像只是为了摆拍,发照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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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欢西藏的另一个原因,就是因为这里没有防火禁令,毕竟大部分地方根本没有植被。我把露营装备都装车,打算哪天要是走得很深,没有住宿,就扎营度夜。
一件事情期待太久,容易落空。萨普神山原本是这趟旅行的皇冠,我们甚至为此多等了一周,就为了在一个完美的天气抵达这里。但摄像头和棕熊警示牌令人不安,只好放弃了扎营的念头,打算只走到雪山下的冰碛湖,看看就好。
还没来得及好好欣赏风景,一个男人突然骂骂咧咧地跑出来驱赶我们,不停吼叫着:“当官的马上要来了!当官的马上要来了!”看他那架势,还以为是……那什么要进村了。
“所以这个地方只有当官的能看?”我一股无名火起,忍不住问他。
他没有正面回答,转而凶狠地指责我们逃票。而这时候我才意识到,山脚下那个房门紧闭,叩问无人,貌似已经废弃的小卖部,是所谓的“检票口”。我们努力控制内心的愤怒,不想再与之纠缠,上车离去。
不远处,六辆外地牌照的丰田酷路泽停靠成队。一群官员模样的人下了车,走到高处指点江山。我们被赶走了,而返程的狭窄山路上,迎面而来的司机黑着脸,路旁有错车的空间也不肯退让。又是一次因为期待太高而落得无比沮丧的经历,也不知道接下来要去哪儿——提前回去的话,还有整整一下午要打发;继续往前走,时间又不够了。
我们茫然地朝着下一个目的地而去,不知道情况会怎么样。在两百公里外,那个地方叫三色湖,不知道有没有住宿。但无可选择了,只好先去了再说。
意外的是,上天像是为了安抚我们一样,赐我们一个意外的黄昏。抵达道路终点的时刻,雪峰拱卫,一片冰碛湖镶嵌在山谷中,如一个冷静的拥抱,让我们安宁下来。远处,念青唐古拉山的余影连绵,流雾羽化了锐利的峰影,山云交涵,时隐时现。再往上,冷月高悬,神似一位仙侠,纁裳缥缈,倚靠着岩壁,目如寒剑,凝视我们。
湖边堆积着大块大块的冰。我蹲下来抚摸那些晶莹剔透的冰块,忍不住咬了一口。没有任何味道,只有彻骨的凉。水面一片冰裂纹,灰蓝色。
天色已晚,我们决定就地扎营。但是风太大了,帐篷被吹得摇晃不止,防雨层猎猎作响,铝制的椅子都被吹翻了,满地滚。我们反复敲打防风钉,感觉若不扎牢,梦里会被吹到半空中去,乘上飞毯。
找了一个下风向,躲在车身后面,开始做饭。利用烧水的时间,小伊切好了番茄和黄瓜,双手已经冻得发红。我将面饼放进锅里,盖上盖子。太冷了,此刻我迫切地想要点一堆火,取暖。
这里荒凉,找柴不易,搬起石头垒了一个土灶,搜集了一些枯草,将就用原地上那些烧过一半的剩柴,点燃了篝火。一股热浪扑来,火苗疯狂跳跃着,像是在与一头看不见的野兽互相撕咬。
我们围着篝火,煮酒喝到夜深,都醉了。黑暗似乎将高山放大了数倍,显得我们格外渺小,如在釜底。星辰藏在雾中,某种又旷阔又恐惧的原始感受袭来,我走到湖边,对着空虚的荒野放声呐喊。
篝火熄灭之后,寒气袭来,我们躲进帐篷,在大风中入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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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下午,带着宿醉的倦意,我们慢慢登上了达宗遗址。藏语“达”的意思是“老虎”,“宗”的本义是“堡寨”,设立于清乾隆年间,相当于县府城堡,原有五层楼高,城墙,官邸,住宅,藏式石木结构,相传是尼泊尔工匠修建。
废墟伫立在一片石头山顶上,视野绝佳。站在早已坍圮的窗口,望见山崖两边分别有两片海子:左边的黑湖与右边的黄湖,像一对异色的瞳孔,而我们的位置,正好是在鼻梁上。
三百多年前住在这栋堡寨里的人们,日日夜夜就这样眺望我们眼前的风景,在这风景中喂马劈柴,粮食蔬菜。这些眺望会把他们变成世界上最浪漫的人。如今他们的痕迹在哪里?这石头窗框,曾经倚靠着怎样的肩膀?
我坐在先人们生活过的地方,吹着风,望着湖,意识到今年的旅途就快要结束了。许多去过的地方,也许今生都不会再来。天那么高,云那么远,我与这些石头、风与海子的唯一一次相遇,就是此时此刻。
此时此刻之后,一切就往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