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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止的流星(第2页)

在来古冰川附近,还有另一个地方叫“仁巴龙冰川”,它并不容易接近,尚是一片野地。我们沿着公路翻上了德姆拉山,试着找到那个入口。

雪原柔软如毯,远处的山巅峥嵘,似刀砍斧削。与大陆型冰川相比,海洋型冰川的流动性较大,对地貌的塑造也更剧烈,那些雕塑般令人惊叹的角峰、刃脊峰,便是这一带海洋型冰川的杰作。

到了导航提示要拐弯的地方,我们发现大雪及膝,覆盖了一切,彻底看不见路。几辆越野车陷在其中,正在挣扎自救。一看便是为了去仁巴龙冰川,贸然开进雪地,才被困的。这些深深的粉雪就像沙漠,稍不注意就会陷车。

我们果断放弃了接近仁巴龙冰川的意图,不愿亵玩焉。即使遇而不见,我仍知道冰川就在那里,千万年来,仍在缓慢地流动,耐心而坚决地,推动巨型漂砾,与基岩或山体摩擦,留下痕迹。这些冰川痕迹中,有一些是新月形的刻槽、裂纹,在地质学上,它们被赋予了一个极为美丽的术语:颤痕(chattermark)。

眼前的道路通往德姆拉山口。茫茫雪原,磅礴似一部白色的歌剧,丝滑的咏叹调。天空亮得令人发盲,仿佛一面无边的银盾。旷阔的尽头,疑似能看到地平线微微弯曲。

尼采说,美是慢箭。

我当场被这慢箭缓缓刺透,在苍穹的弧线下,有种受伤般的痛楚。这么明亮、洁净的世界,没有人类沾染过,这宇宙角落只有粒子,没有历史。

我希望时间停驻。再也、再也不想回去。被这个念头召唤,我下车,不可自控地走进了雪地。白色沙漠一口一口吞噬我的膝盖。我像个存心要投海自尽的人那样,径直朝雪原深处走去。

小伊十分担心,在背后不停呼唤我回来。她的声音越来越急切,几乎要生气了。确实是生气了。那声音在抓取我,像是我和人间、和我的物种同类之间,唯一所剩的一线连接。

若不是这个声音,我就投奔另一个时空而去了。

如一个自尽未遂的人:被某个念头挽留,终于不舍,悔悟,最后看了一眼白色雪海,回到了车里。一种暴风雪般复杂的心情,久久无法平息。“Iwannadiehere。”我说。

“我明白,但是……”小伊叹着气重复着,语气十分严肃,“我明白。我懂你意思。但是。”

但是。

整个下午,我们在那条路上来来回回走了四次。放了亨德尔的歌剧选段,Lasciaga(《让我痛哭吧》),这首曲子的原名是“留下荆棘,带走玫瑰”。那旋律几乎有形状,就如眼前这起伏的、夕阳下的大雪。我们迟迟不愿离去,反复徘徊,在等一场黄昏。

日色渐淡,我们迎来了最珍贵的光线,bluehour。这是阿巴斯所说的,每天只有四分钟的最佳光线。我们的耐心没有错付,落日藏在远处的山峰后面,只投下一道道丁达尔光,把西天染成微浅的紫色。山峰在那光芒中,像锡纸捏成的尖锥,熠熠发光,巅峰看上去质感很脆。

路上空无一人,没有来车。我在散步,小伊在拍摄。不知不觉彻底暗下来,北斗星渐渐清晰。刚一低头,突然黑暗中有三个移动的物体朝我走来——身形硕大,一开始我以为是三个人,惊骇之下,只能咬牙不作声,双手攥紧了拳头,冷汗直冒,站住不动。

屏息,仔细看,原来是三头牦牛,像放学回家的小孩那样,安安静静从我身旁经过,它们偷偷斜着大眼睛看我,很羞涩。我立刻担心小伊会被吓到,试着喊了一嗓子,想提醒她。但是我们之间隔太远了,她显然听不到。

一想到这些牦牛都很温顺,不会有什么问题,我心底忽然升起一个恶作剧的念头,期待看看她的反应。

三分钟后,小伊果然气急败坏地跑了回来,惊魂未定。看上去她被吓得不轻,脚跟还没站稳,就大声埋怨我怎么不提醒她。

“我故意的,”说完我哈哈大笑,“谁知道你害怕牦牛。”

“我还以为那家伙是你!猫着个腰来吓我!”

“我有那么壮吗,还能变出三个?”

“你自己想想你有什么前科!”

我们哭笑不得地望着彼此,而这个场景,成为此后经久不衰的笑料。

夜晚的德姆拉山顶,马路像一条黑胶带,粘在画布上:一幅巴尼特·纽曼的经典作品。白天已经在这里来来往往四次,黑暗却令一切都显得陌生,好像从未来过。

很久过后,唯一一辆车驶过,尾灯像飞机的示宽灯那样闪烁在茫茫黑暗中,又渐渐消失。寂静如琥珀那样将我们包裹在其中。猎户座终于出现了。星空下的雪地一片黯银,放射性物质一般微微发亮。头顶的星辰,有种平原地区无法想象的高远。粒粒微光,恒河沙数。一个星球上所有曾经活过的往生者,每一只鸟、每一株草,都遥遥在上。

在这寒冷中仰望,无法坚持超过五分钟。但我很想找个地方躺下,想要化成一粒雪,再变成一粒星,飞入银河。

我一向认同萨丕尔-沃尔夫假说:语言影响并反映了我们对世界的看法。弗朗茨·博厄斯于1911年出版了《北美洲印第安手册》,序言中第一次提及因纽特人拥有数个形容雪的字眼,比如:aput(地上的雪),qana(正在飘下的雪),piqsirpoq(堆积着的雪),qimuqsuq(雪堆)……至少四个,而英语里只有一个:snow。

中,指“从圣山上流下来的河”。而它还有一个意思,指的是“慢”[2],宁静祥和、不急不躁者。

在只有一个词来描述雪的文化里,雪的存在感不那么鲜明。同理银河。同理其他事物,比如自由、正义……

雾色大起,星与月仿佛浸泡在了稀释的牛奶中,眼前一片混沌。我们在黑暗中下山。

“你想听什么?”小伊问。

我想起她之前放过的一张专辑,音乐质感十分应景,只是名字一时想不起来了,“叫‘三个世界’什么的……”

“我知道了,你说的是……这张吧。”她迅速找到,播放起来,默契到这个地步,我快要感激涕零了。马克思·李希特是我们都很喜欢的作曲家,此刻播放的Threeworlds:MusiWoolfWorks,是他为一部芭蕾舞剧谱写的音乐,以伍尔夫最著名的三部曲为灵感。音乐交响恢宏,颇有实验风格,仿佛带领我们登上异星球的飞船,舱体擦过茫茫尘埃,向宇宙深处播放最后的挽歌。我们因此抵达了一种“慢”,至少有一瞬间,也成了“宁静祥和、不急不躁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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