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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雾之攀(第1页)

迷雾之攀

1930年10月号的《美国国家地理》杂志刊登了约瑟夫·洛克拍摄的贡嘎专题,“TheGloriesoftheMinyaKonka”。在此之前,关于此地的资料几近一片空白,有的地图在疑似贡嘎主峰的地方写了一个30000英尺(约合9144米)的标高,并打上一个问号。据说洛克起初拍电报回美国,也表示这座山很可能是“世界最高”;虽然最后,洛克在文章中的粗略测算为25600英尺(约合7802米)。

也许是因为影像的力量过于强大,这篇图文并茂的纪行,再次搅动许多西方探险家的雄心。其中就包括瑞士地质学家阿诺德·海姆。1929年至1931年,海姆远赴中国,在中山大学任教授。其间,他带领联合考察队来到川藏的甘孜地区进行地质学考察,目的是“研究打箭炉南北世人罕知的大山地形及地质”。海姆一行人在贡嘎寺停留了两周,测量贡嘎主峰的高度为7600米,并且一路上拍摄了大量照片,留下珍贵的资料。

约瑟夫·洛克镜头下的贡嘎山,1930年10月,来源:《美国国家地理》杂志

小伊深深为之着迷的,正是海姆拍摄的一张老贡嘎寺的照片:1930年的夏季某日,一位僧人站在二楼的长廊,正在吹奏白海螺。

我们抵达贡嘎寺的时候,每个人都站在吹海螺者的角度,拍了一张照片。除了亘古的雪山,一切都改变了:照片正前方那座有着七百年历史的寺庙佛堂已被无情拆除,一块砖都没有留下。地震、山洪、冰川,一再涂抹并改造这片地貌,唯有永恒的贡嘎主峰,不为四季所动,从第一次出现在世人眼前开始,就摄人心魄。

就在吹奏海螺者身后的那间昏暗阁楼里,我们坐着吃干粮,烤火,喝茶,避雨。房间里暗得看不清包装袋的撕口在哪里,唯有正对着正前方的木门,才能借到日光。即使是雨天,外面也明亮极了,栏杆上放着一只饭盆,里面撒着谷物,几只健壮的山雀不停飞下来啄食。它们的羽毛已经被连绵细雨彻底打湿。

几天来,细雨伴随了我们一路:两次翻越子梅垭口,徒步冷噶措,都是大雾,连十米开外的人影都看不清。小伊说:“与雪山交朋友是需要耐心的,就像三顾茅庐。总是要拜访好几次,才能有幸相遇。”

我们此行是为了攀登一座贡嘎的卫峰——那玛峰,海拔5588米,入门级,难度不大。但自从有了党岭的教训,每当听到难度不大这种词,我会在内心补上一句,“看对谁而言”。

贡嘎寺,约1930年,摄影:阿诺德·海姆

徒步的起点从子梅村开始。峡谷幽深,点缀着白色高山杜鹃。河流清澈,闪闪发光,如一条流动的钻石矿脉。雨雾中的森林,枝梢迷离,垂帘般挂满了松萝。

松萝是地球上最古老的地衣生物之一,喜欢潮湿多雾、阳光充足的环境,只在极佳的空气环境中才会生长。食物缺乏的季节,松萝就是金丝猴的充饥之物。有朋友因为好奇而尝过它:没有任何味道。

德语中有一个单词是Waldei,意思是“独自在林中漫步的感受”,但没有相应的英文单词可以直译[1]。Wald是“森林”,Ei是“孤独”。我倾向于把这个词翻译为“独自在林中漫步的感受”,而不是“林中漫步的孤独”,因为它比汉语中“孤独”一词的所指更加丰富。

独自在林中漫步的感受,是哲学家与文学家的精神乡愁。这串名字包括荷尔德林、海德格尔、彼得·汉德克……

《我在森林,也许迟到》这部纪录片,正是描述作家彼得·汉德克的晚年生活。他喃喃自语着:“人们常说,作家靠写作逃离生活。这简直荒谬。恰好是作家——或像我这样的人——才能体验生活:那种不受保护、残酷无比、最强烈形式的生活,因为没有体制能保护他,没有居家良药能免他一死,免于恐惧,免于东躲西藏,免于爱恨……”

对于有钝感和野心的人而言,人生可能确如汉德克所说,“是等待收割的田地”;但对于另一部分人而言,人生是一座森林,无法收割,只能观瞻,穿行。

也许我们与哲学家之间的距离,只差一条林中小径。

在林中的独享时刻是宏伟的,自成宇宙的——穿过光栅般的松林,回到童年。每一口呼吸,都是属于1991年的墙纸绿:你五岁了,无所事事,不想练钢琴。神经质地咬着指甲,在一直下雨的星期天,独自在家偷偷看电视,模仿动画片里的土拨鼠,在茶几旁边原地打转,撞到小腿发青。

时间那么漫长,如一场绵绵不绝的雨,人生仍然折叠着,是一张待读的信纸。未来某些经历,或将如子弹嵌入肌肉,只是那一刻命运还没有瞄准你,没有开枪。你还是一只天真无邪的、行走的人形靶子,迈着欢快的步伐,毫不自知地,走进命运的射程。

脚下的小路坡度陡峭,不过一臂之宽,竟然是一条摩托车道。想象村民们乘着摩托车,在这羊肠小道上越野赛一般风驰电掣,往返运送物资的情景,该是相当刺激。这条小路的尽头是干涸的河床,下午的爬升还得从那里继续。

那天是同行中一位朋友的三十岁生日。他一直严重高反,一路咬牙坚持,走到大本营的时候,感觉简直走丢了半条命。夜里我们为他庆祝:蛋糕坯子是从四百公里之外带来的,现挤上奶油,点缀了水果,插上蜡烛,端过去的时候,非常担心被大风吹灭;在帐篷撩开的瞬间,我们大声唱起生日歌。

朋友强忍头疼,勉强地笑着,接受大家的调侃:“祝贺你,已经把前半生所有的苦都吃完了。”

向导在那个夜里为我们播放了纪录片《登山家》,讲的是加拿大攀登家马克·安德烈·莱克莱尔的故事。这个低调的小伙子身怀绝技,兼容solo攀岩、攀冰、登山,技术全面,是阿尔卑斯式攀登的极致者。他没什么钱,住在走廊里、楼梯间、帐篷里,或者直接躺在野外。他一生只爱攀登,崇尚临场独攀(onsightsolo),这种方式意味着人类攀登能力的极限:一个人,一只小背包,一套冰爪冰镐;独自走向一座此前从未去过的高山,临场判断路线,独自进行攀登,搞定所有的岩石峭壁、冰瀑、冰雪混合岩壁。

这些术语或许稍显抽象。但如果你搜索一下照片,看看剑鞘般笔直的巴塔哥尼亚埃格峰(Ter),以及罗布森峰(MountRobson)的酋长岩,你就能震惊于马克所做的,是何等壮举——这居然是人类能上去的地方吗?

一个并不意外的结局是:一座阿拉斯加的雪山收留了他的生命,为一生传奇画下句点。

从大本营去往一号营地的路,只剩下纯粹的攀升。泥泞,陡峭,大雾浓如一锅奶汤。人走在其中,不知今夕何夕,也不知身在何处;与海拔争夺呼吸,每一口都很费力,像是漫步在海底,周身承着巨大水压,阻力重重。

更糟的是,朋友的高反依然没有减轻。他头疼欲裂,难受到数次呕吐,看上去连站都站不稳了,每走几步,就要把自己绊倒。几年前我也曾亲身体验过一次剧烈的高反:胸口有一头大象在跳踢踏舞,颅骨里有一辆卡车来回碾轧。夜里三点钟,背疼,胸闷,无法呼吸,爬出帐篷上吐下泻。

但是除了独自忍耐,没有办法——就跟生活里大部分事情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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