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那个女孩让吉田想起许多事。首先他注意到,他才刚从那个城镇来到这里的乡下不过几个月,这期间却已经听说许多那个城镇有人死亡的消息。吉田的母亲每个月去那边一两次,每次一定会带回这种消息,大部分都是因肺病死亡的消息,而且根据他所听到的,这些人罹病后到死亡的时间都非常短。某学校老师的女儿在大概半年内就死了,现在则是他的儿子因病卧床。街道上毛线用品店的老板,前些日子在用店里的毛线织布机织毛线时,忽然死了,他的家人立刻把店收了,回故乡去,之后那家店马上变成了咖啡馆——
而吉田现在待在这里,偶尔听到这种事觉得很是感慨,但是其实他自己待在那里的两年时间也一样,这种事也偶有发生,吉田不禁觉得这种事其实已经发生又消失了无数次。
吉田大约在两年前,因病情恶化,向东京的大学申请了延长修学年限后,就回到这个城镇了,但对他来说,这几乎是第一次有意识地见识这个社会。不过尽管如此,吉田仍然老是窝在家里,社会知识大部分还是通过家人告诉他才知道,不过就像刚才那家杂货店的女儿吃青鳉鱼,推荐给自己当作肺病的药一样,由此看出这个社会和疾病作战的黑暗面。
之前吉田还是学生的时候,回家休假时曾发生一件事。吉田被母亲要求吃吃看烧焦的人脑,他觉得非常讨厌。当他听到母亲以一种怪异又不忌讳的语气说出口时,他有一种奇妙的感觉:到底她这样说是不是认真的?他还反复看了母亲的表情好几次。因为他相信自己的母亲过去是个很少说这种话的人,一想到现在母亲会说出这种话,他就觉得很不可靠。而且当他听到母亲说已经向推荐的人拿了一点儿来的时候,更是厌恶至极。
听母亲说,那是一个卖蔬菜的女人说的,她在和那女人聊东聊西的时候,这女人说起了治疗这个肺病的特效药。那女人有个得肺病的弟弟,后来死了,在村子的火葬场火化时,寺庙的和尚对她说:
“烧焦的人脑是治这种病的药物,你可以带着这个烧焦物,如果遇到得了这种病很严重的人就分他一点儿,当作帮助人吧!”
她说着就拿出一些给了母亲。吉田听了这些话,脑海中浮现出那女人已经回天乏术死亡的弟弟,还有要埋葬他而站在火葬场的姐姐,以及那个虽然是和尚,却感觉很靠不住的男人——他在火葬场,拿着烧剩的骨灰,说着这些话。那女人当然信了这番话,才会随时身上带着自己弟弟烧焦的脑,而且遇到罹患这种重病的人就分给他。吉田对于她的这种想法,不禁觉得有些难受。而且母亲明明知道自己儿子多半不会吃却拿了这种东西,之后又打算要怎么处理呢?吉田觉得母亲做了件无法挽回的讨厌的事情,吉田的幺弟在一旁听见了,也说:
“妈,以后别再说这种话了。”
这件可笑的事,也就这样告一段落了。
回到这个小镇后过了一阵子,又有人问吉田要不要吃吃看上吊自杀的绳子,让他觉得“真是愚蠢”。推荐的人是在大和做漆器的男子,他告诉吉田那条绳子的来历。
小镇上有一个鳏夫得了肺病,那男人病得很重,几乎没人为他治疗,被丢在一间破房子里没人管,结果最近他上吊身亡了。因为那名男子欠了很多钱,死后有许多债主来讨债,租他房子的房东就把大家集合起来,当场拍卖那男人的所有物,当作善后。不过那些物品中卖得最高价的是他上吊用的绳子,那条绳子分成一寸一寸地卖,也都有了买主。房东不仅用这笔钱帮那名男子办了简单的葬礼,还把他拖欠的房租也都取走了。
吉田听到这样的故事,虽然不禁感到相信这种迷信的人无知又愚蠢,但是他想了想,人类都是无知的,不过是程度差异而已,这么一想就消除了愚蠢的感觉,剩下的只有两件事:这些人面对肺病的治疗手段令人感到绝望,以及病人们想方设法希望得到让自己好转的暗示。
此外,吉田的母亲在前一年曾经生了重病住院,那时他也一起进了医院照顾母亲。那时吉田在医院大楼的餐厅,餐后不经意地发呆眺望窗外的风景时,突然眼前凑近一张脸,以压得非常低、强而有力的声音问他:
“到心脏了吗?”
吉田吃了一惊,看了那个女人的脸,发现她是这栋医院大楼雇来照顾患者的一名看护人员,当然这种看护人员每天都在换,不过这位中年女士那阵子常会说些暴露自己缺点的笑话,对于其他聚集在餐厅的看护人员来说很有影响力。
吉田不明白她在说什么,看了对方的脸一阵子,才恍然大悟,“啊,原来如此”。吉田发觉那是因为自己开始眺望庭院以前,曾经咳嗽过。然后那个女人误会了自己咳嗽后又看向庭院,一定是“咳到心脏了”。吉田自己也有过咳嗽时突然心跳加快的经验,所以知道是什么意思。想通以后,吉田才回答她不是,那个女人却不管三七二十一,又用语带威胁而铿锵有力的声音说:
“我告诉你对那种病有效的药吧!”
而且一直盯着吉田的脸。吉田对于她二话不说盯上自己认为有“那种病”,感到很不愉快,但还是坦率地反问她:
“到底是什么药?”
结果那女人又这么说,让吉田无言以对:
“就算我现在告诉你,在这家医院也没办法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