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我右边的是个姓张的先生,他在城里最繁华的大街上开客栈。我从船上匆忙下来时,就曾路过那里,并被人拽了进去,按天朝的风俗在里面喝茶、吃水果、品点心。这种待遇,即便与费城的任何一张餐桌上的礼遇相比,也都不逊色。他的客栈并不出售任何酒水。
桌上还有一位客人,是泰勒先生的助手,绰号“影子”。人们这样称呼他,是因为六年前他从教会学校毕业以后便一直跟着泰勒。他是个优秀的业余摄影师,我所收藏的他的一些作品可以证明这一点。
一天清晨,杜西德(CecilPolhill-Turner)[7]及其牲口队一行要前往叙定府,我站在内地会门前看他们做临行前的各种准备。之后,我决定到热闹的大街上去走走。经过上述那个全天开放的客栈柜台时,我见到一个看上去非常聪明的中国人。我问:“这就是你接待客人的地方?”他迷人地笑着,用英语回答道:“Goodday(你好)。”接着他非常友好地提出领我们去逛街,我接受了他的提议。我们一边走,他一边不停地重复说“Sin(罪过),sin(罪过)”。这是一句非常普通的话,但我感到确有很多罪过就在身边,所以每次我都点头,同意他的说法。后来我发现,他所指的其实是太阳(英语中的“sin”与太阳一词“sun”读音相近)。我们身后跟着一群人,他们彬彬有礼,又充满好奇。过了几个街区,前面出现了一群通体黝黑的小猪崽,我指着那群摆动尾巴、拱土觅食的牲口说:“Pig。”令我感到非常有趣的是,跟在脚后的那个衣衫褴褛的顽童,把这个词重复了一遍,他身后的那些孩子也跟着附和起哄,在我周围的人群中,我听到的都是“Pig,pig,pig,pig,pig,pig”。
我那个善良的陪同,原是万县的一名福音传道者,有着惊人的意志力,以前也曾参加科举,并通过了秀才的考试,而且还名列前茅。他初次听到福音书,是在汉口,不久之后,便举家迁往万县。六年前,他开始教一个传教士学汉语。他所受的是儒家教育,但对基督的故事产生了兴趣。他俩一道读着,当故事临近**、快要讲到耶稣受难时,他完全沉浸其中了。一天早晨,他的学生因故离开了一会儿,他趁机一口气读完了耶稣蒙难的故事。当他学生回来时,发现他低着头,正在暗自哭泣。他宣称,从此往后,他将跟随为人类而死的基督。他将他的儒教朋友们召集在一起,当众焚烧了家里供奉的灶神爷。尽管受到乡邻的迫害,还被逐出了文人圈,但他始终恪守自己的信仰。他的座右铭是“无所畏惧”。1900年的义和团运动期间,他孤身一人走了上千里的路程,到偏远的传教站给基督教徒送去帮助和鼓励。其间的所有费用,都由他自己承担。当传教士逃向沿海一带时,他还亲自去接待过他们。从皈依时起,这位周先生就义无反顾,以他的无所畏惧,投入于基督教事业。
跟扬子江上的其他城市一样,万县也常常遭受严重的水灾。定期泛滥的洪水,来势非常凶猛,有时甚至连平常河流淹不到的地方,也会被洪水淹没。听说大水逼近,人们就会携带物品,搬到地势较高的街区,并拆除屋顶的瓦片,以形成气孔,供狂怒的巨龙呼吸。退水后要辛苦好些天,才能将残留的沉淀物清理干净。这个虎年还发生了很多火灾。据说芝加哥大火,是一头母牛造成的。它把尾巴伸进一桶煤油中,然后在附近一盏油灯上轻轻一拂。万县那场五月的大火,缘起于一个粗心大意的当地人。他住在南城门外的一间小屋里。那天,他将一根点燃的蜡烛,插在了竹子做成的隔墙里。中国人平时常这样做,并没有出过什么差错,可这次,蜡烛一路燃下去,最后烧到了竹墙上,干燥的竹墙很快被点燃,整个房屋随即燃烧起来。火苗从一座房屋蔓延到另一座,又蹿到了城墙上的建筑,并且引燃了城内的房子。那次火灾开始于晚上10点,很快就威胁到全城。整个城市没有化为灰烬,得益于当局的努力,他们用常规办法,拆除了几个街区,才阻止了火势。这个办法非常有效,当然代价也很大。幸运的是没有人员伤亡,直到翌日黎明,大火才得到控制。此时,300座房屋已**然无存,另外150座已被扒倒。几天过后,第二场大火又接踵而至。一个儿童在一家火药厂里玩火把。不难预料这个游戏玩不了多久,火药突然爆炸,带着那个儿童瞬间就消失了。耀眼的火光随即出现,大火摧毁的房屋数以百计。
舒先生,万县附近的一位小官吏。
在经历了这些灾难之后,县官发布了一个告示,指示人民如何防止下一个灾难。这个告示以中国特有的迂回说法,严厉地命令人们在遇到火灾时,要爬到屋顶上,打破六个鸡蛋,并且将一把米洒在大火里。当这位县官被问及他是否真的认为这样做会有什么效果时,他答道:“不,但我们必须做这些事,以便使人民满意。”事实上,天朝大量的风俗习惯都只是为了“迎合大众的愿望”而设计的。当普通的手段不能够阻止大火蔓延时,官员的职责要求他为了人民的利益而牺牲自己,即纵身跃入火中,以平息火神的怒气。而狡猾的天朝官员为了自己活命,就在这件事上投机取巧;他把自己的衣服、帽子和靴子扔进火里。这样的献祭并不只局限于中国人。
前面提到过的那次干旱的初期,官方曾贴出布告,人人必须戒荤。猪肉店被关闭了,到城里卖鸡鸭的乡民也受到了严惩。而一旦县令的忍耐达至极限或他的胃口因吃菜太多而厌恶蔬菜的话,他有权指定在某一天暂时取消那条戒荤禁令。再说,偶尔也会有大官经过此地,要是没了那些无害和必不可少的猪肉,他又怎么能取悦上司呢?为了抗旱,县官有时会不辞辛劳,到远处的山洞,即龙的住所,取一瓶神水回来。这样的朝圣过后,取回的神水便可以在以后的旱灾中用好几次。人们认为,废弃的旧水井里住着魔鬼,它们的恶意捣乱造成了干旱,所以废井的井口都会用罪犯的木枷封住,以防止恶魔作祟。木枷上贴着纸条,痛斥恶魔造成的苦难。这种做法就是以世俗的观念来对付恶魔。
另一做法是找只黑狗,将它打扮成女人,再雇一个轿子,由四人抬着,沿街游行。最后的办法是负荆请罪。所有的朝廷命官都自戴枷锁,到龙王庙去忏悔,至少表面应该如此。其中有个更聪明些的官员这样跟自己说:“在民众眼里,我不过是个小神;我们还是从大神开始吧。”于是他把龙王搬出庙来,放到衙门的庭院里,坐在龙王身旁,和它谈论天气。过了一会儿,他进了衙门,留下龙王在烈日中暴晒,直到身上的油漆全都起了泡。
万县的福音传道者赵先生
铁先生的“影子”吴士章
抗旱还有一种办法就是用人来扮演水里的龙王,并经受人们用污水桶的夹攻。虽然中国人并不特别爱干净,但欧洲人也无法想象,他们会把那种令人作呕的脏水泼到扮龙王的人身上。
外国人的出现和福音书的传播似乎并非导致暴乱的唯一原因。在我看来,人们聚众闹事,还有着更大的企图,那就是财富。万县城里有很多钱,因为不过县衙之地,所以没有多少兵勇保护。目击者告诉我说,这里曾发生过多次抢劫,其中的一次原本是有预谋的,一伙人密谋在子夜时分发动暴乱,洗劫城市。一听到三声枪响,全副武装的暴徒就会冲入城内,把官员都抓起来。但灾祸中也存在着侥幸,那信号没起作用,暴徒们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官员们非但没有被抓起来,反而在周围乡间逮捕了几个叛逆首领,并将其斩首示众,将头颅挂上高杆,以警告其他强盗。事后发现,万县的一个富豪曾在暴乱的前几天雇了不少苦力,将金银财宝等贵重物品,转移到了俯瞰城区的“天生寨”。他被控是同谋,对此,他坚决予以否认。但他的敌人不愿就此罢休,又指控他玩忽职守,没有禀告,犯有失职罪,他被判罚白银二万两。毋庸置疑,这笔罚金的一部分落在了那些官僚手中,但绝大部分还是物得其用——在各主要街道设置木栅栏。这些木栅栏白昼开启,晚间关闭,并有更夫负责看护。
章必成[8]先生告诉我,他认为洋人要时刻准备接触中国人,这一点非常重要,他还认为客厅传道的工作不该都让当地人做。他说将吸食鸦片的病人留在屋里,而不是当成门诊病人,绝对是有好处的。当保宁刚刚开放时,这是了解民众的唯一途径。章必成指出:
我敢说,我们治愈的病人所讲的故事虽然对我们有利,但和那些不利的报道一样,也往往言过其实。接受治疗的人中,有些人老喊背疼,为了缓解他们的疼痛,我在手上套只精纺线袜,为他们做按摩。由于效果不错,他们便传言开去,说我有只魔袜,能包治百病。
另有一次,我冲进一座着火的房子,用水浇灭了大火。那些惊魂未定的中国人既钦佩,又惊讶,后来全城都传言说火烧不死我。我的部分病人,就是那些吸食鸦片的人,邀我去参观他们的市场,这使我得以从一个地方走到另一个地方,跑遍了整个地区。我做传教工作已经15年了,起初没有什么成效,有时干脆什么也干不了。但现在不同了,很多地方都忙着,或是买房,或是租房,或是翻修旧房,人们正做着传教的准备,还请求派教师过去呢。
几年前,我曾和一个农民交谈。他承认非常钦佩基督教学说,也说了不加入的理由:入教的文人太少。他说肯定有什么缺点是他无法发现的,否则皇上和文人为什么都不是基督徒呢?此后不久,皇帝颁布了告示,赞同西学,引发保守派的反弹,最终就是1900年爆发的动乱。
受过教育的阶层准备默认我们所说的那些基督教教义的优点,可是他们马上又会说,这跟中国圣贤的教诲并无区别。依我看,中国的皈依必须从社会的下层开始。
然而,难道不正是通过那些“明知不能证明”的人,才传播了这样的知识——“生命者,起于信而终于爱”?
[1]“驴桥”,原文为拉丁语PonsAsinorum,亦称“驴桥定理”,据说其含义为“驴桥在此,愚者莫过”。
[2]西西弗斯是古希腊科林斯王和暴君,死后堕入地狱,被罚推石上山,但接近山顶时,石头又滚下,于是重新再推,如此循环,无休无止。
[3]“羊毛团子”即四川的“担担面”。
[4]1磅≈454克。
[5]引自张之洞的《劝学篇》。
[6]朱红芙蓉即指制作鸦片的罂粟花。
[7]即“剑桥七杰”之三,中国内地会传教士,曾长期在四川传教。
[8]章必成(MontaguBeauchamp),“剑桥七杰”之六,英国内地会传教士,曾长期在四川传教。
只有错买,没有错卖。
Oneonlybuysbymistake;heneversellsbymistak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