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友谊(第1页)

友谊

只有当年龄和性格达到成熟牢固之时,才能够正确完整地判断友谊。

一位画家在为我作画时,其使用的画法不禁让我萌生了模仿的念头。他以墙壁为画布,以墙壁的最中央为主景落笔点,在这最好的地方尽情施展他全部的才华,创作出一幅精美的油画,而后用怪诞的装饰画填满周围的空间,这些装饰画同样也独具特色,变化万千。而我的散文呢?难道不是这样新奇独特的怪诞画吗?朦胧模糊的脸孔,千奇百怪的身躯,各种各样的肢体拼接起来,以随意的比例和次序连接成一个整体。

一个长着鱼尾巴的美女的身躯。[1]

——贺拉斯

在创作第二部分内容时,我同那位画家的做法并无差异,但第一部分也是核心部分,我的功力尚且不够,我能力有限,才能浅薄,无法画出高雅绚烂、彰显着艺术性的作品来。我也曾想过,是否可以从艾蒂安·德·拉博埃西[2]那里借来一些名作,好为我的作品添色生香。这就是拉博埃西的一篇论文,名为《甘愿受奴役》,后来有些借用者并不知作者已为本文命了名,因此重新拟了新标题:“反独夫”。在当时,拉博埃西尚且年少,难免年轻气盛,因此这篇文章被他写成一篇评论,极力倡导自由,抨击专政。

此后,那些理解力极高的文人们开始互相传阅并极力推崇这篇评论,这确是一篇极其优秀的文章,观点犀利,表达全面。当然,也不能说这是他所有作品里最好的一篇;但是,后来在我与他相识之际,他若能与我下同样的决心,决定写出自己最真实的想法,那么我想,一定会诞生更多与古典作品并驾齐驱、堪称传世之作的伟大作品。这一点毋需置疑,他在这方面有着得天独厚的天赋,就我所认识的人当中,绝对无人能与他抗衡。

但是,到最后他就只剩下这篇文章了,而且还是偶然才保留下来的,在我看来,他之后再也没见过这篇文章;另外他还写了关于一月敕令[3]的论文,一月敕令正是因与我们的国内战争相关而名声大噪。这几篇文章出版的可能性很大。他给我所有珍贵的遗赠品当中,我能收回的就只有这些了。他在临终前留下遗嘱,要将他的所有文稿和藏书全部赠予我。除此之外,还将他的论文集遗赠给我,后来,我将这些文集全部出版了。[4]不过,我最要感谢的仍旧是《甘愿受奴役》;因为有了它,我才得以认识拉博埃西。在我们尚未相识之前,他的大作我就已经熟知了,他的名字我也有所耳闻,而在此之后,我与拉博埃西的友谊就拉开了帷幕。在上帝的祝福中,这份友谊在我们的精心灌溉下越来越弥足珍贵。甚至可以说,在整个人类交往的历史上,这种深刻的友谊都十分罕见。要多少次的相交相知,才能建立起这般深厚的情谊!能在三个世纪里找出一例来就实属不易了。

或许是出自一种本能,人类钟情于交友胜过任何其他一切。亚里士多德曾说,最好的法官把友谊看得比公正还重要。但是,我和拉博埃西之间就存在一种至善至美的友谊。友谊多种多样,往往都是由欲望、利益、公众需求或私人需要作为维系的纽带。因此,越是掺杂着与友谊本身无关的其他动机、目的或利益,就越难有真正的美好和真诚,也就越无友谊可言。

从古到今,友谊有这样四种类型:以血缘关系为基础的,普通社交活动所建立起来的,处于礼仪待客之道的,男女之间有关爱情的,不管是单一的或是相互联合在一起的,这都不是我在此要谈论的友谊。

为何说父子之间没有友谊?因为子女对父亲的感情,多半出于一种尊敬。友谊建立在交流的基础上,而父子之间有明显的地位差距,难以有这种交流,也许还可能伤及父子间天然的义务关系。父亲通常不会向孩子**内心的秘密,以免产生一种随意感,使父亲在孩子心里失去应有的威严;同时孩子也不能指明或责备父亲的错误,给父亲提意见,而这一点却是友谊中最不可缺少的职责。

很久以前,许多国家都有父子间的传统习俗,有些国家是儿子必须杀死父亲,有些国家则相反,父亲必须杀死儿子;当然,这些习俗的最终目的都是要扫清障碍,一方的毁灭是另一方存在的决定性因素。这种天然的父子关系曾遭受众多古代哲学家的鄙夷。亚里斯卜提就是一个例子:他被人逼问,生下孩子的原因是否出自于对孩子的爱,他对此十分不屑,蔑视地说道,若肚子里孕育的是蠕虫和虱子,他也照样会让它们出生。另一个证实这一点的例子就是普鲁塔克,他在谈及兄弟情谊时说道:“我一点也不在乎,即便我们是一母所生。”

在我看来,兄弟这个词语充满了珍贵而美好的爱意,我同拉博埃西之间就是兄弟之情。但是,兄弟之间往往会牵扯财产分配和利益混合,一个人的富足必然导致另一个人的贫困,这就会使兄弟情谊大大削弱和淡化。在同一条路上行走,或在同一领域谋利,兄弟之间必然会发生冲突和顶撞。不过,从另一方面讲,兄弟之间为何又会存在那种真挚而完美的情谊呢?父子两人可能有截然不同的性格,兄弟间也同样。这是我儿子,这是我父亲,但他本性卑劣,或野蛮粗俗,或愚蠢无知。通常,人与人之间的友谊越是建立在自然法则的基础之上,这种天然的义务就会越大程度地削弱人的自由意志,而自由意志所产生的东西绝非其他,正是友爱和情谊。这一点我深有体会,虽然我有一个世上最宽容的父亲,直到他临终的那一刻都一如既往;而我的家庭在父子之情上堪称楷模,在兄弟情谊方面也远近闻名,

我给予兄弟那慈父般的爱遐迩闻名。[5]

——贺拉斯

倘若将男女间的爱情与友谊相比,即使爱情是我们自己做出的选择,也并不属于友谊的范畴,不在友谊之列。我认同爱情的火焰更炽热,更激烈,更活跃。

因为爱神已将我们看透,

在她操心的事中掺入甜蜜的痛苦。[6]

——卡图鲁斯

但爱情的火焰却总是摇曳不定,变化莫测。它激烈而冲动,忽冷忽热,忽大忽小,让我们时刻紧张兮兮。然而,友谊的火焰散发出的是一种普通的温热,它平静而安稳,镇定平和,持久不变;它愉悦而雅致,不会让人感到痛苦和难过。而且,爱情里难免暗藏着一种狂热的欲望,一种越是得不到却越要追求的狂妄:

正如猎人捕获野兔,

无论严寒或酷暑,

无论险峰或深谷,

只想拼命将它抓在手中,

一旦得到,便不再珍惜。[7]

——阿里奥斯托

爱情倘若进入友谊的层面,也就是说,进入志同道合、彼此赏识的阶段,它就会渐渐消退,进而消逝不见。爱情的最终目的在于取悦身体,一旦欲望得到满足,便不复存在;但友谊则截然相反,越是让人向往,就越乐在其中。友谊一旦获得,便会得到更进一步的滋润,不断向前发展,因为它源于精神和心灵,灵魂也会由此而升华。在这至善的友谊背后,我也曾暗享过轻率的爱情,在此我不想多谈,以上几句诗已经表达得够通透了。所以,在我身上这两种感情都曾驻足留守过,我们彼此相识,但绝不会互相争夺挤对;友谊在上空抬头昂首,傲气凛然,在自己的路上迈着坚定的步伐,不屑的目光扫过在它下方挣扎着的爱情。

至于婚姻,那更无异于一场交易。在这场生意中,只有入口处是自由的(它的延续具有一种强迫性,由我们意志以外的东西决定),而且通常会隐藏着其他的动机和目的。另外,还要解开无数个繁杂难理的情结纠缠,这些足以破坏婚姻关系的和谐,阻碍感情的延续。然而,友谊除了自身以外,不涉及其他任何的交易。说实话,这种圣洁的关系通常不能给予女人满足感,她们没有足够坚强的灵魂,不能忍受自己被这种恒久的亲密关系所束缚。先抛开这种情况不谈,倘若能够在完全自由自愿的基础上建立起一种纯粹的关系,让心灵相互契合,灵魂彼此拥有,肉体结合也能完美地参与进来,双方都能用心投入,那么,友谊必定会达到至善至美的境地。遗憾的是,尚未有事例证明女人可以做到这样。女人是被友谊排除在外的——这一观点得到了古代各个哲学派系的一致认同。

我们的习俗公正地排斥和鄙夷希腊人另一种可耻的爱情[8]。这种爱情与我们所要求的完美相去甚远,与我们恰当的结合更是背道而驰,因为从习俗上来讲,恋人双方的地位和年龄必然要有所差距:“这种友谊式的爱情究竟目的何在?人们为何不爱英俊的小老头,也不爱肤浅的年轻小伙子?”[9]对于这一点,我给予了坚定的反对态度,而柏拉图学园的描述就不像我这样。

他们说,维纳斯之子在情人心中第一次萌生出对美少年的迷恋,这种情感是建立在漂亮外表的基础之上,实际上这也只是身体的假象;他们允许这种迷恋像不断膨胀的欲望那样,狂热,毫无节制,随心所欲。当然,初次对美少年产生迷恋,这绝不可能出自于精神;精神恋爱和灵魂交流尚未显现出来,还处于萌芽阶段。倘若一个内心卑劣的人狂热地迷恋上一个少年,他的追求就是以物质、金钱、加官晋爵,或某些廉价商品为通道,而柏拉图哲学家们对这种手段极为憎恨和不耻。

心灵高尚之人,必然会采取高尚的追求手段:让对方感受哲学的魅力,教会他崇尚宗教信仰,遵循并服从法律,献身于国家利益,这些都彰显了谨慎、公正、英勇的重要品质;追求者若想更容易被对方接纳,就要尽量保持心灵的美丽高雅,因为肉体早已风光不再,唯有依靠精神的契合,才能维持更坚实更长久的关系。当追求者成功收获果实,那么这个被爱者就会期望通过美好的心灵构建出一种精神(追求者在求爱期间,柏拉图派并不要求他们一定要小心翼翼,或表现得从容不迫,但却要求被爱者做到这些,因为心灵之美是很难辨别真伪的,他们需要对真正的内心作出判断)。在被爱者决定接纳求爱之前,首先要注重心灵之美,外表之美只是位于其次的附属参考,而这恰好与追求者的标准相反。

因此,被爱者更容易得到柏拉图派的偏爱,奥林匹斯诸神也证实了这一点。诗人埃斯库罗斯的做法遭到了他们的强烈谴责:他在阿喀琉斯[10]和帕特洛克罗斯[11]的爱情故事中,将年少轻狂、最富年轻活力、最勇猛的希腊人阿喀琉斯塑造成求爱者的角色。在爱情中,最重要也是最具尊严的成分就是精神上的一致性,柏拉图派的观点是,精神一致所带来的结果对自己或对方都大有裨益;这种一致性体现出了国家的力量,捍卫了应有的公正和自由。证实这一点的最好典范就是哈莫狄奥斯[12]与阿里斯托吉顿[13]之间的爱情。不过,这种一致性被柏拉图派冠以至上和神圣的名号。他们认为,对于专制者的残暴和人民的懦弱来讲,它是最有力的敌人。总之,柏拉图哲学的爱情观可以归为这一句话:爱情的结局存在于友谊中。斯多葛派对爱情的解释也大致如此:“爱情是赢得友谊的一种尝试,当我们被某人的美丽外表所吸引,我们就会渴望获得他的友谊。”[14]现在,我们回到最初对友谊的描述上,给出更公正的说法:“只有当年龄和性格达到成熟牢固之时,才能够正确完整地判断友谊。”[15]

我们平常所称的“朋友”和“友谊”,无非就是指出于某种机缘或某种利益,彼此心灵相通而建立起来的密切往来和友善关系。而我在此要说的友谊,则是指相互融合的心灵,彼此间完美地结为一体,连用以连接的纽带都消隐其中。倘若有人逼迫我说出喜欢他的原因,我会感觉不知如何表达,只好这样回答:“因为那是他,因为这是我。”

对于促成我和拉博埃西这种友谊的力量,除了我能阐述清楚的以外,还有某种我无法解释的必然如此的媒介力量,那是任何言辞都无法表达出来的。我们未谋面之前,仅仅因为彼此听到别人谈及对方,就奇妙地相互产生了好感,渴望能够见面。我想,这大概是天意注定的吧。我们单单只是听过对方的名字,就仿佛已经友好地拥抱了。后来,在一次重大的市政节日里,我们偶然得以相见。初次晤面,我们便发觉彼此十分默契,深感相识恨晚;从此以后,我们便成了莫逆之交。再后来,拉博埃西用拉丁语写了一篇极具讽刺意味的出色诗作,已经发表了。[16]他通过这首诗,完美地阐述了我们之间这种神速到达至上境界的深刻友谊。

我们相识时都已不再年轻,他还比我年长几岁,[17]未来交往的日子屈指可数,我们的交情起步太晚了。因此,必须抓紧时间,不能像往常一样,依泛泛之交的规矩行事,还要先进行长时间的谨慎接触。我们这种友情,别无其他模范参考,自己就是理想的模式。既非出于某种特殊的元素,也不是三五种乃至上千种特别的要素,而是一种无以名之的由众多要素混合而成的精粹,它控制我的全部意愿,使之与他的意愿融合在一起,化为一体;同样,拉博埃西的全部意愿也被它攫住,使之融合进我的意愿中,合二为一。我说“融为一体”,那的确如此,因为我们彼此都没有私自留下自己的任何东西,也没有区分属于他的,还是属于我的。

罗马执政官们在处死提比略·格拉库斯[18]之后,继续追捕并迫害与他有过交往的一些人。他最要好的朋友凯厄斯·布洛修斯便是其中之一。莱利乌斯[19]当着罗马执政官的面,问布洛修斯愿意为他的朋友做些什么,布洛修斯的回答是一切事情。莱利乌斯听了后,追问道:“什么?一切事情?如果他要你烧掉我们的神庙呢?”布洛修斯驳斥了他的话:“他绝不会要我去做这样的事情。”“但如果他提出了这样的要求呢?”莱利乌斯接着问,布洛修斯答道:“那我会去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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