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卫兵冲进房子,从炕上拖起病恹恹的许二奶奶。这个被病痛与命运折磨得奄奄一息的女人并没有喊叫,而是逆来顺受地一声不吭。
正当这群小将气势汹汹要拉许二奶奶出街游行之时,一个声音从院子西南角的茅房里幽幽飘出:“她一个快死的人啦,你们斗她干吗?”
随着话语声一个矮胖的老头从茅房里走出,头发花白,上身穿两根筋背心,腰系黑围裙,一根掏粪勺拄在地上,神态安然地与红卫兵对视着。
“这谁呀?”
不怕硬的,不怕愣的,就怕这挡横不要命的!红小将们一时被这个老头镇住了。
可也只是一刹那,旋即就有人认出:“反革命分子”米魁元!他是国民党!我们正要找你呢,这倒好,你自己送上门来了!把这个臭“反革命”拿下!
这群小将扔下半死的许二奶奶,直扑米魁元。没用绳索只将他反剪胳膊押到当街,立时召开现场批斗会,历数米魁元种种罪状,这是“文攻”。接着就是“武卫”,他们抽出系在腰中的皮带,劈头盖脸抽向米魁元。老米抱头弯腰,只露后背。三伏天,汗津津的后背着了皮带猛抽,立时隆起一条条“大驴唇”。没一会儿,老米就跌倒在地上。
正在此时,老支书黄祥及时赶到。他央求红卫兵手下留情:“革命的小将们,公社革委会特别嘱咐我们留住这个坏典型,有用处,可不敢打坏了呀!”
那群人又闹腾了一会儿,纷纷离去。黄祥立即让人把米魁元背回家中,放到炕上。待来人关门离开,米魁元艰难地下了炕,朝里屋爬去。
空****的里间屋,只墙角处立着一个小水缸——里面腌着大半缸咸菜。老米拼着最后的气力爬到缸边,一把拉倒了咸菜缸。浓稠的腌菜汤喷涌而出,他一咬牙滚了上去……
米魁元到底是军人出身,他知道,如此炎热的夏季,伤口一旦感染会有性命之虞。之后几天,他都静卧家中,背上覆盖着几枝臭椿叶,得以蚊蝇不至,慢待伤口化脓结痂。
五
1976年9月9日下午4点,中央人民广播电台以万分悲痛的声音对外宣布,中国人民的伟大领袖、伟大导师毛泽东主席在北京逝世。
大马村的人全都惊呆了。
村委们匆忙赶到大队部,参加公社召开的紧急电话会。可还没等村委们缓过神来,大约5点多的时候,一位村民急匆匆跑进会议室,大声对村支书黄祥说:“不好了,米魁元死了!”接着放声大哭。
一位村支委立刻大声斥责他说:“你在为反革命伤心流泪吗?”
那位村民赶忙解释说:“不是,不是,我是在哭毛主席!”
老支书黄祥浑身雷击电打般一颤,他敏锐地意识到这事得立即解决,刻不容缓,决不能把这个“反革命”的死和主席逝世搅到一起,否则要出大事情。
他们立即赶到米魁元家里。老米是下午在村民家掏粪时脑溢血发作倒下,后被上茅房的村民发现的。
“埋掉,立即埋掉!”村委会随即做出决定。
可是,没有棺材咋埋?
“他是‘反革命’,不是五保户,又不能为他砍伐村中的树做棺材!”
“干脆,炕席头子一卷埋掉完事!”
一时议论纷纷,举棋不定,大家把目光投向老支书黄祥。
黄支书卷了一根黄花烟(一种土烟),背靠臭椿树蹲下身慢慢说道:“米魁元是反革命不假,但他毕竟是人,是咱大马村的老人。他有罪人民惩罚了他。毛主席也说过,凡是人都有错误,除了刚出生的小孩和死了的人。现在老米死了,我们就应按照一个老人的去世标准发送他。”接着,他点着嘴上的烟猛吸一口,不知是这烟太呛还是刚才提到了毛主席,等他抬起头来时,人们惊讶地发现黄支书老泪纵横。
好半天,老支书才一抹眼泪站起身,随手撕下一块臭椿树翘起的树皮说:“赶热活——给老米做口棺材!”
所谓“赶热活”,就是当即伐树,破板,做棺材。
老木匠方斌来了。他围着树转了一圈,又用手指卡了卡树干说:“还是小了点,别说‘三五’的了,就是‘二四’的也够呛!”(“三五”“二四”都是指棺材尺寸)
这可咋办?
“把我家那棵香椿树放了吧!”
随着说话声,人群中走出一位身材瘦小的老妇人。她满眼噙着泪花,耳畔一缕花白的头发在秋风中抖动。她坚毅、昂然的形象惊得大家倒吸一口凉气。天呀!这不是平日里病恹恹的地主婆许二奶奶嘛!
六
20世纪80年代中期的一个清明前,从京城来了几个男女,他们找到老支书黄祥,说是米魁元的儿女。
米魁元被平反昭雪了。他当年是被抓壮丁当的兵,后在中美合作所后勤部门当勤务兵。
老支书详细地向他们讲述了老米生前的一些情况,接着,从箱底掏出一个小布包交给其中一位年长的。他小心翼翼地打开布包,几个人登时泪流满面——一支黑色派克金笔。这是老支书在清理米魁元遗物时,在炕角的席子底下发现的。
接着,老支书黄祥带上一行人去了坟地。
米魁元的坟地在村子公墓边上,因为年久无人打理,原本不大的坟包几乎变成平地。若不是老支书当年亲自参与埋葬,没他带路其他人根本找不到。
就在几个人跪下的当口,天空飘起了蒙蒙细雨。一群儿女撕心裂肺的哭喊声令天地动容。
好一会儿,大家才止住悲声。或许是细雨浸润的缘故,当他们抬起头仔细打量这座坟茔时,惊奇地发现,低矮的坟尖处一丛红彤彤的小树苗破土而出。几个人不约而同地问:“这是什么呀?”
老支书上前,俯身,略一端详,说道:“哦,香椿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