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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卷（第1页）

子卷

答客难

光绪丙子冬，养知先生郭筠仙侍郎嵩焘奉使初至伦敦，日本公使上野景范即见语曰：“天地自然之利，西人能发出之。彼为其难，吾为其易，岂宜更自坐废。中国土地之广，人民之众，各国所见心羡也。闻至今一无振作，极为可惜。”养知聆此，心感无极，而内顾益深赧然。又英国士绅数十人先后相就劝勉，极望中国兴修利民之政，以立富强之基，恳勤之心，蔼然溢于辞色。且愿贷金助力，克期成功。养知沥陈于执政，无能应者。己卯东归后，述及此等箴言，谓彼属望之切，发于至诚。翰鼎闻而深信之。在坐诸君不能信，退而群起难予曰：“窃不解何乐我国之富强，而为此切切不休也。”予曰：“嘻！是皆彼中之秀也，思以学术利天下者也。今夫人情爱一物最深者，其用心无所不至。此物虽为人所有也，吾必宝之贵之，调停而辅翼之。非尽厚于有此物之人也，实厚于此物耳。亦非矜心作意以示厚于此物也，实自全其珍惜此物之心耳。至若物为我有，保之如明珠。一为人所有，则听其浮沈而不顾，甚或以为既非我之物矣，又何乐彼之增辉，以形我之减色，此非真能爱物之君子也。方今泰西各国及东方日本，经营地利，培养人才，皆竭虑殚精，不遗余力。虽北漠荒寒之土，不惮垦治，黑人愚昧之邦，罔辞教育，其为天下惜物之心，可谓至诚且勤矣。则其艳羡数千年文明富庶之中华，而深望其无负一民，无负尺土，岂非人情之至哉！而蒙尤谓日本之属望，必更有切于西人者。日本与中国比邻，海程达闽浙山东不远。其通中国，又已历千余年。地近，则略有辅车相依之势。往来久，则情益亲。其贤士大夫之关切我国而进忠告之言也亦宜，然此犹其显焉者也。当前明末造时，天命渐去，日本以东瀛强国称兵数抵边疆，大有囊括中土之志，自非荷兰远国所能比也。惟压于兴朝如天之福，是以当年敛抑退处，终无得地之缘。迄今代筹中国，宜急有所作为，庶几可告无负。其一种隐隐珍惜之心，坐视难安也久矣。一旦与我国学识过人之贤大夫接见，安得不亟赠一言以相激勉哉？”作客韪予言，而问予犹未接见远人，何从得窥其深也。应之曰：“人无远迩，心理皆同。蒙以一己爱物之诚度之，彼情即如相告语矣。”客唯唯而退，因书以自存其说，亦借以表东西各国之贤者用心之公平广大云。

养知先生批[1]云：“张子言‘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是即言仁之极诣。中间爱物一段，仁道也。经营地利，培养人才，皆仁之见端也。不意作者竟能见及之，可喜可贵。”

读《商书·微子》庚辰

今夫人君抚有四海，安富尊荣，人多羡而称之，贤者则漠然忘之。盖美利虽为人所同好，而命固有别焉。睹他人之美利而生艳羡，则近觊觎之嫌。贤者必不如是也。若夫祖宗艰难缔造之土宇，劬劳生聚之人民，抚恤周详，惟恐一物失所。一旦畀之不肖之子孙，不惟荒土地而勿垦治，置人民而勿拊循。且坏宫室以为汙池，弃田以为园囿，致园囿汙池沛泽多而禽兽至。其于人民，且雠敛以困之于前，炮烙以危之于后，使先君恒视如伤之赤子，竟至以求死为安。观政者安得不痛心疾首而代呼负负也哉？虽然，此犹旁观之太息耳。至若身为先王元子，视是君既长且贤，老成谋国之父师，又尝劝先王立贤为要。向使果从其言，则以微子之恪慎肃恭，施于有政，何难安天下于衽席哉？乃徒夺于太史迂拘之议论，卒以祖宗艰难缔造之土宇，劬劳生聚之人民，付之独夫，以资其多方荼毒。然则微子之目击心伤，不宜较旁观之太息为迫切万万也哉？是岂觊觎美利哉？君子之视美利也，身外之物也，万不如其视义命之重也。假令殷王受能安君道之常，无负人民、土地，则其拥此美利，固所自云有命在天者也。微子既身为庶子，又父命不立，惟知自安其分，自乐其天而已矣。岂有介意于美利者哉？惟目睹残贼之情形，哀矜惋惜而挽救俱穷，乃迫为愤懑难平之感，是纯乎为天地祖宗惜物勤勤之至意也。孔子之称曰仁，其旨微矣。呜呼！是岂易与俗人言哉？

赈捐说

盈天地间之人，无贵贱，无老幼，无强弱，无贤愚，要皆乾父坤母所生之赤子也。盈天地间之财物，无巨细，无轻重，无多寡，无精粗，要皆天地菁华之产，借以养其赤子者也。而其间有富者，有贫者，有极富者，有极贫者，且有多遭逢祸患，流离转徙，颠连而无告者，或得其养，或失其养，何哉？岂乾父坤母之厚于此而薄于彼乎？是大不然也。其心曰：两大之间，如一室也。一室之人，皆吾子也。一室之财，皆吾财也。吾惟经营产业，生财以畀吾子耳。至若时其饥寒，察其疾痛，以均其衣食药饵之资，则吾之精力，有难周焉。惟赖诸子之互相拯济，互相扶持而已矣。于是择诸子中之贤能者，使司会计以理财，司筦库以慎财，司出纳以均财。其以掌财之权畀焉者，岂便其拥财以自私也？正欲其裒多益寡，称物平施耳。乃近世有财者，或且吝而勿施，非不乐善好施也，盖恐施于人则损于己也。抑未思夫乾父坤母畀吾兄弟之公财，非吾一人所得而私，即私之，亦断断不能长保也。即如父母有子十人，命一子主持家政，此子私其财以肥其身，置众子之饥寒而不顾，则父母之心必怒，将夺其权以别授一子，或将散其财以分授众子。而吾聚财之权，日以削矣。使其初能公其财，则父母之心必悦。将长恃吾以安众子之身，而积日累月，益以财务畀之，则吾之权势日以尊，而吾之奉养日以厚矣。天道之于人，亦无以异是。顺天者，究亦何损于己哉？今岁丁亥仲秋，郑州河决，被淹者数十州县。灾黎遍野，命如悬丝。有心之人劝捐助赈者，多称作善降祥之说以动人，而信理未深者，或且以其说为不足恃。如取予言以为注释，可知此实眼前至确之理，必然之势。且即盈虚消长之机也，尚何疑天道福善祸**之说之难凭乎？观乎此，而胞与之心亦可以油然而生矣。

庚辰上罗西先生书

长沙友人尝见语曰：“大臣办事，颇贵深沈，不宜太发露。太露，则人言不一，不无阻兴，且人得窥其意之所在，预为趋避。深沈，则事至垂成，人犹不觉。一旦泽被闾阎，而颂声始作焉。昔人所谓雁行布阵众未晓，虎穴得子人皆惊也。”友人此言，似有可采。窃尝论办事才，以识见高超，局量宽宏为上，浅人只熟闻近世褊隘之论。家事国事，遇有难处，明眼人教以变通办理，俾成完局，彼则曰：“地方鲜此办法，官场无此旧例。”敛手裹足，至无以自容。凡如此类，朝野固多有之。岂知古圣人平易近人，壹是宽其程途，俾古今智愚高下之俦，随时酌宜，择地而安，皆无不韪。万不肯拘束人人，尽为高远之行也。是以古之时，万物得所，各适其天。初无展转难安之隐，乃叹圣人眼界高超，胸襟阔大，知拘守一格，不足以位置群伦，必也听斯民游宇宙之宽，乃可以弥阴阳之憾，以济造物之穷，卒能使老安少怀，生意流行，无处不到。圣人之道，诚大矣哉！迄后世儒者，识见稍隘，未能尽观其通，发为拘守一隅之论，括两间人类，尽牢囚于十成死法之中，直令千百年来，人皆忍恨耐苦，死守其言，以为至德要道，竟忘古圣人宽大之程。其有出此牢囚外者，且群焉引为遗恨，使之若犯不韪，无以解于人言，而郁郁难平之气，遂充塞两间矣。呜呼！甚哉，谓之何哉。谨质之函丈，愿得一言以推广其义焉。

甲申八月湘阴榷舍致仲弟长沙

高曾祖父善种流传，久而不衰，最是吾家得天至厚之恩膏也。若某家之子弟，或未有此，即有之，亦无父兄能识贤愚，而夸奖鼓励以使之振兴。吾家则幸得兄弟父子皆知相勉以为善，似可卜家学之延长也。近日榜人之斥退，情真理当。主人频年矜全训导，终不获免，于心似可无遗恨。而鹇儿则若有悯然难安者，一夜侍坐，默默独有所思，突发一言以为问，亦若琐屑平淡而无他。然予闻，则已洞见肺腑，急摩儿头顶数十转，连呼“善种”二字不衰。盖凡善人悯物情深，惟恐负人丝毫美意，而忘一己平日待人之美意多端，忠厚之至也。

丙戌春致家琴仙弟书

予以去冬十月在家承尊母面托，函招游子迅速回湘，今乃畅发其旨，胪列四事如左：

一、尊大母望眼欲穿，自嗟日薄西山，在世无多岁月，而仲孙五年不见，惟恐归期太晚，终无觌面之缘。是以一日十二时，无时无刻不凝眸盼望也。予每至产芝堂，老人辄执手而喜曰：“子在外归来矣！快哉快哉。不知我琴孙数日间亦至否？”予因问琴仙曾约归期咫尺耶？家人皆曰：“未也。”予怅然曰：“既未有约，而迢遥万里，音书且恐迟迟。老人乃悬揣其归于数日间，此更不可必得之事也。其若之何？”家人同声太息曰：“此诚一时无可如何之事，吾曹正念此怀忧也。因述及老人平时情状，如今日晨起披衣，喜而谓左右曰：‘想琴孙今日必可到家。’望至日暮夜深未归，则悄然曰：‘今日又无望矣，且待明日。’迄明日晨起，复如此言之。至明日夜深，亦复如此言之。推而尽于一月三旬，每日晨夕，皆莫不如此言之。祈神问卜，几无虚日。此情之迫切至矣，老人不深可念哉？”予闻状，咨嗟不已。而老人耳聋无闻，复执手言曰：“客中银钱，用之易竭，取之不尽，而祖孙相见有穷期。惟望琴孙到家侍我，我虽一日一粥，而心畅也。”予闻此语心益悲。忆毛西河[2]《打虎儿》诗云：“男儿七尺纵复横，争名攫利万里行。高堂存没总不问，那肯舍命恋所生。”此固世俗人心之薄。吾弟孝子慈孙，岂其然哉？意者，念囊无多金，恐难以博重闱欢笑，自愿在外多历年所，俾有赢余，以充孝养，是以迟迟未归耳。而旁人妄为拟议者，则谓吾弟庚辰还家时，因尊大母责以得财不积财，徒增离恨，无补家计。弟遂自誓云：“此去积储不富，终身不归。”今久望未归，必以此也。呜呼！是何言哉？是何言哉？此必齐东野人传语之讹也。吾弟孝子慈孙，岂有是事哉？岂有是心哉？愚谓弟寄身万里，特不知老人迫望情形若此其甚耳。如其知之，则虽高官厚禄，犹将弃之归来也。今特为飞函以告，切望速整归鞍，趁此晚景，一慰榆颜，毋使他年抱恨终天。此一要事也。

一、尊母自言：年来时欠安适，渐形衰惫，亦恐天事不测，见子无期。且平生受苦颇多，心常抑郁。游子五年不见，未能向吐幽怀。今望迅速归来，及早为吾调停尽善，俾得安享余年是所深幸。此又一要事也。

一、弟夫人魏氏独居十余年，秋来春往，寂寞空闺。人世难堪之苦，莫此为甚。自古圣贤能通天下之志者，莫不谓然。且常勤勤悯恤，哀伤惨怛，不啻在己，非予一人之私言也。吾弟自甲戌仲春完娶后，旋于是年初夏，束装西行，迄今十有三年，惟庚辰秋还家小住数旬而已。弟夫人事君之日无多，睹他人儿女成行，能无动念？问其年，已忽忽三十有余矣。韶光流水，半生虚度，安得不引而自伤？陆放翁《古别离》诗云：“粉绵磨镜不忍照，女子盛时无十年。”诚至言也！古云：“男女居室，人之大伦。”又曰：“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天地爱怜万物，一视同仁。斯人既混生其间，为人一世，天心岂忍令其虚生？彼求富贵利达者，则犹有不可必得之数。至但求夫妇同居之乐，此固日用常经，人人分内所应有者，何造物亦靳而勿与哉？幸弟夫人性情未甚急躁，故虽忧思君子十余年，尚无大心病，否则忧能伤人也。《诗》云：“愿言思伯，甘心首疾；愿言思伯，使我心痗。”又曰：“匪载匪来，忧心孔疚。”皆言妇人以夫久从征役，思之切，忧之深，而成疾病也。即如东邻某君，己卯新婚后，恝然西行，不复存问。其妇思夫数年，郁而成疾。迄某君癸未冬还家太迟，而妇病已深，不可救药，遂成永诀。人世伤心惨目，孰甚于此？古传妇人望夫山头，迄久不归，没而化石，人颇疑之，愚则谓其专一之情、坚确之性，固当凝结而成石也。此理所或有之事，岂荒唐之语哉？弟夫人思君十余年，隐忍自怜，未便时出于口，而乡邻亦几忘其可怜也。若古之时则不然，劳人思妇，忧伤抑郁，不特出之于口，且著之于诗歌，又不特一己著之诗歌，凡乡里之仁人君子，皆作诗以闵念之。而朝廷之遣戍役者，又常作诗以矜恤之。“三百篇”中，历历可睹。良以室家之思，别离之苦，为人情所最难堪者也。然古人之从军不归者，实有朝命在身，且由抽丁严遣，不得去留自便。今之游幕者，岂其然哉？圣人教人终身可行，惟一“恕”字。恕之云者，以己之心，度人之心。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也。夫男女之欲，人之至情也。试问男子在外，果能清心寡欲，历睹时物之变，亦无一念及男女之欢，泰然处之十余年，而其心终如止水乎？男子既自问不能无欲，即可推之女子之不远乎人情也，所谓恕也。且父母生男生女，畏其不寿，此又人之至情也。若生女而弃之路旁，听其存没，此虎狼父母所不为也。而杜少陵《新婚别》诗云：“嫁女与征夫，不如弃路旁。”此盖极言独居忧思之惨有甚于弃路旁者。千古伤心之语，孰有过于此者哉？尝闻有征妇思夫，久望不归，辄语女伴曰：‘吾已空望吾夫十年矣。今而后，可无痴望其归也，惟望己之死而无知耳。一年三百有余日，无日无人死，天胡不及于我躬？’呜呼！斯言也，使为父母者闻之，不且割心剜肉乎？凡人皆有儿女，必皆知所以痛心。为征夫者，苟非有万不得已之事在身，要无不可去留自便，既已娶人女为妻，则不宜然恝忘归，在外流连风月，使室人怨望太久而甘心求死，以重伤其父母之心，亦所谓恕也。况夫夫妇为人伦之始，大义昭然，即返之己心，亦岂敢漠视者哉？康熙、乾隆盛时，浙江诗人沈方舟[3]久客京师。其妻朱夫人，亦诗人也。一日，画故乡山水图寄览，居停主人题其画曰：“应怜夫婿无归信，翻画家山远寄来。”沈方舟见此，克日束装南旋。及抵家，方舟自为诗谢舟子云：“北风猎猎水茫茫，多谢吴门鼓枻娘。铁鹿长樯四千里，送人夫婿早还乡。”一时盛传为佳话，谓其夫婿及居停主人，皆通达人情之至者也。吾弟性情笃厚，岂无意于斯乎？切望及早归来，以慰幽思之苦，以重人伦之欢。此又一要事也。

一、尊庭侍婢曰保女者，已逾及笄之年，急宜遣嫁。此主人盛德之事，万万不可失时。古圣贤人于男女及时一事，郑重十分，此固通达人情之至也。吾弟昔年家书曾云，保女须留候己归遣嫁，殆欲躬亲其事，为之慎择夫家，多备奁赠耳。而旁观误会其意者，则疑吾弟欲留以为妾，致家人闻此，不敢遽议遣嫁，必待弟归问明。愚谓弟意必不然，若谓有此意，试问立此女为妾，其将挈之远游呼？抑仍留置家中乎？果能挈眷远游，则一妻本可随行。有刘资生之旧例在，何须置妾？如仍不能挈眷，则留一妻在家，已令受十余年之忧伤抑郁，远人且应念之难安，况复加一人焉？使之同守空闺耶？吾弟高明仁厚人，必不为此。惟望早归，及时遣嫁此女。俾各适其天，则不特心安理得，且将泽被儿孙矣。此又一要事也。

右四事，皆家庭大政，愚常念之耿耿于心，久欲自行函达。乃适逢尊母以此见托，更何敢辞笔墨之劳。曾面许以始终身任其事，一函再函未归，虽十函二十函不止，必得游子到家方止。尊母聆予言，感慰无已。然则倚闾之望，不亦甚迫乎？男儿在外，襄办国家公事，必得友朋信服，方资汲引扶持。而本根之地，伦常之际，正友朋借以窥性情之厚薄者，所谓求忠必于孝子之门也。《中庸》云：“获乎上有道，不信乎朋友，不获乎上矣。信乎朋友有道，不顺乎亲，不信乎朋友矣。”今望吾弟及早归来，上顺亲心，以全孝义，益以裕信友之源，则他日勋名事业，愚更乌能测其所至哉？

丁丑冬由长沙寄罗西先生都门

牧令为亲民之官，最便为苍生造福。方今时事多艰，尤贤者所当尽力之时，纵使分发之省，其上官未必皆贤，办事不无掣肘之处。然以学识过人之君子，委曲调停其间，于民必有所济。昔贤所谓宽一分，民受一分之赐也。若循吏而畏难自阻，竟思避处闲曹，任俗吏驰骋纵横，更无顾忌，苍生复何望哉？切望吾师勿从友人改就京职之请，毅然以亲民为己任。以吾师之精明，州县衙门弊窦，无难察觉。如谓一人耳目难周，可招致门下朴诚廉介之士如刘子馥者以为己助。虽官亲望之，且生严惮，而何有于家丁书吏哉？则弊窦亦无难断塞也。愿吾师决然无疑。

庚午五月前后上罗西先生书

去冬湘城一别，嗣是久违训诲，抱歉之心，与日俱长。今岁自仲春以来，家园株守，独学寡闻，遂致沈郁无聊，未尝一日稍快。而或者曰：读书专赖一己肯用心，何必负笈从师，多费物力。应之曰：然，但恐有心多误用耳。譬如行远，殚一日之力，可行百里。虽万里之程，百日可达，固在我之能奋往也。然濒行时，不求已经之人指示方向，出门一望，茫茫何之？既登程矣，或遇有歧路，若不乞路旁人随时指点，吾恐差之毫厘，失之千里矣。读书何以异是？尝有草茅聪慧之子，师心自用，皓首无成，未必非由多费物力之言误之，否则或不肯虚心也。我平生所以常愿侍严师之侧，与良友同居者，惟望朝朝暮暮示我周行，勿致偶误歧趋，迁延岁月耳。忆丁卯岁，李心皆师馆南村，相距咫尺，不时走谒，有疑必问，获益良多。且同居有从叔虞笙，叔好直言，指摘壹是无稍吝。然犹恨不得依吾师函丈，罄闻穷理尽性之言。由今追忆其时，翻不啻有天上人间之别，而求之不可得也。陈损斋先生云：“凡人之情，当境则忽，易境则思。”诚哉阅历有得之言也，吾师其何以教我乎？

前日上书，计邀矜鉴，此情此景，诚有忧郁难堪者。既而思之，孟子云：“苦其心志，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窃计常人之情，当境则忽，易境则思，使恒得所依归，必且视为固有，而不知其难得。有时怠心稍生，亦不以为辜负此境也。惟使之茕茕孑立，历尽艰辛，然后知师友遇合之缘胥关福命。他日得与师友同堂，必自谓为大幸，而惧后此不可复得，虽欲不惜光阴，有所不能也。然则今日之孤陋难堪，或亦偶然际遇之穷耳，抑何为而不豫哉？

己巳七月湘阴城馆寄示仲弟家山书

六月杪之来城也，馆中水深数尺，从先生移寓古武庙。李宗应老人相见悦甚，絮谈予先世事，询予家近状甚悉，而喜其先业尚有存者，且曰：“咸丰十一年过汝家，汝年方幼稚，受学田先生，迄今越八年矣。汝学业已有成乎？今年科试可入学乎？”以此面叩者至再至三，予惟婉容谢之而已。李叟同居有萧叟者，间尝闻其与吟泉师论文。一日，予作文方脱稿，萧叟与予固非旧识也，忽逼索予稿而观之。既而李叟独立，凝眸视地上，其色融融，若有快心事者然。会予以事就问，叟不答予所问，欣然谓予曰：“汝文可以获选，幸甚哉。萧叟知文，业请萧试汝矣。汝更努力前进，毋负重闱厚望也。”恳勤之心，溢乎词色，令我恻然而深感之。呜呼！此岂无故哉？我先人忠厚待人，周人之急，惟恐不至。如平日所闻于大母者，诚美不胜书也。至情至性，感人最深，人岂能忘哉？即令乡邻之中，罔不周知往事，而啧啧称颂，皆由诸父老当日亲见其事，至今犹有存者，恒以称述于人耳。如李老人永瑞、吴老人绍美、首仁昆仲，皆是也。不能释然于怀而谓忠厚者必获报，故迫望其子孙昌隆，而于心始慊也。昔欧阳文忠公四岁失怙，其母抚之。稍长，其母述其先君之德，曰：“吾知汝父之必将有后，以有待于汝也。”公闻而泣焉，尝自言曰：“为善无不报，而迟速有时。”此理之常也，君子以此言为至论。厥后，公入翰林，得显官，久而复失之。其母言笑自若，以为贫贱是吾家故物，惟吾儿不失大节，不辱其先，所深幸耳。厥后，其母卒，自曾祖考妣以下，皆累膺锡命，邻里荣之。然而文忠所以报其先人者，非在乎此也。在公之挺然卓立，自成一代名儒，而与有宋诸贤竞美千秋耳！吾愿为人子孙者，欲慰先人之灵，要当审所重哉。

癸酉冬十月答汨罗讲友书

书来，称述诸家杂著。有谓周文王寝疾时，训武王以“时至勿疑”之语，似隐示以伐商之举。此曹操自比文王之所由起也。呜呼！圣人之心，岂谓是哉！当其三分天下有其二以服事殷，固无日不以格君心之非，回已去之人心为己任。且不独文王终其身如是，即武王嗣位十有二年之中，其矢志亦无一毫异于是者。洎至商罪贯盈，天命诛之，武王且叹为非常之变故，而心益伤矣。而谓文王寝疾时，早逆计商罪贯盈之日，坚武王以必伐之志，至德之圣人，岂忍出此哉？韩昌黎《拘幽操》云：“呜呼！臣罪当诛兮，天王圣明。”程伊川谓其道文王意中事，而袁简斋太史枚[4]则谓二子深求圣人而反失之。是非之心，人皆有之。文王安有以纣为圣明者？岂知文王当日虽痛心纣恶，而窥其聪明才辨之资，尚疑忠言之入。若尽乘其平旦几希，其心或终有可转。即如炮烙之除，实其明效，自尊君之心视之，则天王犹可不失为圣明也。吾虽平日竭诚启沃而君恶未悛，或吾格君之道尚有未必尽善者，亦即臣罪所以当诛也。总之，忠臣孝子，值无可奈何之日，势必爱君益切而自咎益深，不觉其言之婉而痛也。何谓深求圣人哉？

附录光绪辛卯[5]春应课四书题文一首，聊以发明太王、泰伯、仲雍、王季、文王、武王、周公累代同心之家学。

子曰：泰伯，其可谓至德也已矣。三以天下让，民无得而称焉。

得人以绵其让，其至仁可默契焉。夫泰伯公天下，让也。尤必得文王以安天下，而其让益长矣。至哉德乎，子能无深契哉？且圣人亟称让德，而《泰伯》一篇尤详。于虞夏，则曰巍巍不与。于陶唐，则曰****难名。而于我周，则又以有二事殷，而赞为至德。凡此，莫非公天下以安天下耳？然犹彰彰在人耳目也，乃有以逋逃为揖让，合唐虞之德，而终浑于无形。以忠荩为心传，开文武之先。而使绵其家学者，盖尝于篇首，早志阐微之论焉。子曰：泰伯者，以公天下为心，而不愿为己有。又以安天下为志，而仍视为己任者也。视为己任，何以弃而之他？盖举世及之常位，迂回曲折，以授生有圣德之文王，使继此公天下以安天下之志而永之百年也。至哉德乎，吾亦安能泯其三让哉？易姓改代之年，万国每罹纷更之祸。惟奉天西顾，引吾身去旧邦而辞新命，乃克全奠安民物之怀也。其用意为至厚矣！尊主庇民之事，再传难邀干济之才。惟挟仲南行，俾吾君立季子以逮神孙，乃能胜旋转乾坤之任也。其用心为至周矣！民第称其让季者，非也。后世废立相仍，恒启家庭之衅，则天伦定分，何敢圆通？而让季本出让商之诚，谁得窥其隐念？民第称其让文者，亦非也。自古统承有定，潜消窥伺之萌，则钟爱私心，岂容将顺？而让文以绵让商之局，谁得鉴此渊衷？且夫行仁将王者，迥殊要结之私图也。伐暴救民者，亦准天人之至义也。而求贤自代，窜身远避，尤得完其淡定之天也。从来实始翦商之说，俗儒疑为豪杰之阴谋。岂知忠厚开基，诗人义重推原，初非据为实录也。当日者，立孙有愿，诚预计五十载文明柔顺，可为柱石于天朝。适与泰伯之深衷，不谋而合也。而伯乃赞成其志，销声僻壤，忘大利于八百年黍稷馨香。其天理之纯，为何如乎？斡旋而无迹也。能无揭日月，以示万古也哉。从来克商反政之勋，论者谓妨君臣之大义。抑知生民无主，孔迩深怀父母，万难再谢仔肩也。曩日者，爱主输诚，曾力竭十三年委曲调停，冀永忠贞于厥考，实与泰伯之高谊相得益彰也。惟伯幸独全其心，匿迹遐方，谢崇号于三十世神宗烈祖。其绸缪之密，为何如乎？毫发而无恨也。能勿溯渊源，以光一代也哉？吾思泰伯，吾益穆然远哉。

乙未七月武昌上余尧衢太守书

前日汉皋相见，陈及报捐一节，荷承奖饰勤勤，而谓小吏为不屑就，不如训导一席为宜，此诚优待儒生之美意也。惟是翰鼎志切勤民，积悲悯四十年，无能一摅其心力，今来日渐少，而血忱不灰，不能安处闲曹，以图自逸，而虚度榆年，但求如大程子所云：“一命之士，苟存心利物，于人必有所济。”似府经历县丞巡检小吏，犹得奉贤大夫之委，为斯民略效驰驱。然自去秋九月舍弟仲梓早献此议，而历冬经春久未决行者亦有说焉。翰鼎自幼读书，深惬一言，事君敬其事，而后其食是也。四十年来，守之不渝。今一旦括取家资报捐，家人必视此官为取偿资本之具，不无迫望优差而扰我专一任事之诚矣。是以踌躇再四，欲为苍生一出而犹迟迟吾行。旋因舍弟开陈捐款其微，告以取偿似尚易易，始决计翩然而来，而以为知己者用为幸。虽然，士固有志，尤必视其才力学识是否足以副之，不征诸已往之经营，何以卜将来之措置？翰鼎未尝从大夫之后，委无政绩可观。惟常效用湘中厘局数年，于“恤商安民”四字，颇费苦心调停，似可觇其志趣与其识力之优绌，敢略述往事，为执事一敬陈之。是否有当于用，伏祈察核训示。

窃常论因地制宜、因时制宜二语最为办公要义。即如厘物一端，专求裕课而不言恤商者，固非也。专言恤商而不求裕课者，亦非也。惟地与时有不同，则不得不权宜变通。执事办宝塔洲局务两年，商民至今思之不置。伴船夜泊，则偶语喃喃，交相感颂。聆之，令同心人快慰于中。儒者大用大效，小用小效。我尽一番实心，民即受一番实惠，诚不负负也。我公之勤政爱民，翰鼎于庚寅冬十二月赴汉川，过宝塔洲请谒，尝亲见严寒早起，躬巡江岸，以防留难商船。当时至深钦佩，不期舆论之果翕然同声也。而考问庚、辛两岁之课税，亦因躬亲巡视，杜绝中饱，遂致畅旺增多。此裕课恤商，两美具备者也。

若翰鼎在湘阴局则不然。论其地，通邑本无巨镇，可藏富商大贾。论其时，又当四十年水患频仍，民气凋敝之余，无裕课之可言。惟求恤商安民，斯为推广上惠耳。壬午春，初到局，查视城乡各市每月估厘，收数无多。除新市、归义、荷塘、樟市、林市、白市设有分局外，其余极小市镇皆谕派本地人承收。往往缴居之包厘无多，而承收人法令如牛毛，苛派搜括，不胜其扰。市人间有控之局员者，局员亦不过换派一人承收，终莫能除其积习。即以芦林潭一处言之：茅店数十间，寄托湖洲，荒凉晓月，水泛仍须远徙，生意之微末可知。此上下往来船人所共见者也。局中每年估定包厘钱四串，分为四时呈缴，以备一格。而承办人岁收至数十百串之多，盖按货派钱，著为定数，日夜严密巡查，不使一货漏网故也。合计通邑极小市镇，共十有三处，情形大率相同，抚心甚为恻然。因念乡先正胡文忠公有言，偷漏之弊，患在军国，犹利在商民。中饱之弊，则国计既亏，民生亦困。今即设局十有三处，秉公抽厘，其所入尚不能敷该局薪食，即仅敷，亦于国无益。若仍听其承收，则益国无几，病民实多，不如豁免推恩，犹是为国恤民之道。思维再四，别无良策，只得以此意对局员缕晰言之。吴小农明府，心地洁净光明，善言易入，满许面陈民隐，向局宪一先探之。乃适逢卞中丞饬令归并通省小局，查有贸易甚微者，则饬免收厘。是以局宪一闻吴公言，为之首肯，命即具文备案。吴公回局，催文案郭炳文具稿，炳文属翰鼎代为之。翰鼎即夜拟稿千余言，至鸡三鸣始就寝，薄寒中人而不知，致疾数日，而心至慰。卒蒙宪慈，十有三处概行允免。奉批到局，即日飞足传语十三处承收人及各商户，随后速发印示通知。翰鼎犹虑其间或有蒙蔽，乃亲坐鱼苗收厘船，俾师出有名，借以环行各处，遍观局示，概行张贴，而心始安。向例，鱼苗厘金，派稽查绅士乘船往收，周云斋颇惮其劳，翰鼎遂欣然请代。旁观有某君私问同事人曰：“鱼苗收厘一役，果有利于己乎？抑无利乎？谓有利，何周云斋不愿往？若无利，何易寿梓之不惮烦？”谈次沈吟久之。志士一心之运用，本未遑轻以告人，亦无怪浅之乎视我矣。翰鼎于吴公之毅然为民请命，及抚宪、局宪之立沛鸿施，至今感之，直同身受。此盖因地因时之适当，而理得心安者也。

其在浏阳渡市分卡，情形则又不同。杂货入口有落地厘金，夏布、纸、油各大宗出口又有土税。一卡每月收数，旺则数倍于湘阴通邑。此裕课、恤商二者，可以并行者也。翰鼎仍司收支，例为一局领袖，恒邀同稽查绅士，散步河边，或纳凉树下。商船到埠，立请率丁查阅，完厘放行，耳目了无可避，则巡丁卖放及船人偷漏之弊悉除，而留难之风亦于以顿绝。前次上下商船，每为留难所苦，其速者，即巡丁卖放，皆缘通局司事困于赌博，耳目不暇及也。翰鼎在浏城两年，饱闻而深疾之。丁亥春初至渡局，即集同人招环局之贴邻十数家，约以禁绝赌博，且申之曰：“禁赌本团保之责，厘局可无任劳，吾力亦不遑及远。惟汝等十数家，环局太近，局为公款重地，盗贼火烛，所应严防。汝等若仍招赌，日夜喧嚣，则盗贼之混杂，火烛之疏虞，在所不免。汝能具保结乎？自今面约后，如有犯吾禁者，定即开报姓名，请委员移送县署。”重言申明数次，于是各家亦不敢违约，而局中人尤懔然矣。尝窃喜此事，一举而三善备焉。一以断绝从前留难卖放之源也，一以尊崇局体也，一以保全同人事畜之薪资也。然则士人志在有为，亦可无嫌小试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