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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九 唐并宋文（第1页）

卷九唐并宋文

驳《复仇议》

柳宗元

臣伏见天后时，有同州下邽guī人徐元庆者，父爽为县尉赵师韫[1]所杀，卒能手刃父仇，束身归罪。当时谏臣陈子昂建议诛之而旌其闾lǘ[2]，且请“编之于令，永为国典”。臣窃独过之。

臣闻礼之大本，以防乱也。若曰无为贼虐，凡为子者杀无赦。刑之大本，亦以防乱也，若曰无为贼虐，凡为治者杀无赦。其本则合，其用则异。旌与诛莫得而并焉。诛其可旌，兹谓滥，黩刑[3]甚矣。旌其可诛，兹谓僭jiàn，坏礼甚矣。果以是示于天下，传于后代，趋义者不知所向，违害者不知所立，以是为典可乎？

盖圣人之制，穷理以定赏罚，本情以正褒贬，统于一而已矣。向使刺谳yàn[4]其诚伪，考正其曲直，原始而求其端，则刑、礼之用，判然离矣。何者？若元庆之父，不陷于公罪，师韫之诛，独以其私怨，奋其吏气，虐于非辜，州牧不知罪，刑官不知问，上下蒙冒，吁号不闻；而元庆能以戴天[5]为大耻，枕戈[6]为得礼，处心积虑，以冲仇人之胸，介然自克，即死无憾，是守礼而行义也。执事者宜有惭色，将谢之不暇，而又何诛焉？其或元庆之父，不免于罪，师韫之诛，不愆qiān于法。是非死于吏也，是死于法也。法其可仇乎？仇天子之法，而戕qiāng奉法之吏，是悖骜ào[7]而凌上也。执而诛之，所以正邦典，而又何旌焉？

且其议曰：“人必有子，子必有亲，亲亲相仇，其乱谁救？”是惑于礼也甚矣。礼之所谓仇者，盖其冤抑沉痛，而号无告也；非谓抵罪触法，陷于大戮。而曰“彼杀之，我乃杀之”，不议曲直，暴寡胁弱而已。其非经背圣，不亦甚哉！《周礼》：“调人[8]，掌司万人之仇。”“凡杀人而义者，令勿仇，仇之则死。”“有反杀者，邦国交仇之。”又安得亲亲相仇也？《春秋公羊传》曰：“父不受诛[9]，子复仇可也。父受诛，子复仇，此推刃[10]之道，复仇不除害。”今若取此以断两下相杀，则合于礼矣。且夫不忘仇，孝也。不爱死，义也。元庆能不越于礼，服孝死义，是必达理而闻道者也。夫达理闻道之人，岂其以王法为敌仇者哉？议者反以为戮，黩[11]刑坏礼，其不可以为典，明矣。

请下臣议附于令。有断斯狱者，不宜以前议从事。谨议。

吴评

看叙起“手刃父仇，束身归罪”八字，便见得宜旌不宜诛。中段是论理，故作两平之言。后段是论事，故作侧重之语。引经据典，无一字游移，乃成铁案。

[1]赵师韫：后来赵师韫当了御史，元庆变更姓名，在驿馆附近做苦力。久之，赵师韫以御史的身份下榻驿馆，元庆亲手将其杀死，并将自己绑住去官府投案。

[2]闾：里巷的大门。

[3]黩刑：滥用刑法。

[4]谳：议罪。

[5]戴天：《礼记》：“父之仇，不与共戴天。”指不与父亲的仇人共处一片天地中。

[6]枕戈：《礼记》又曰：“居父母之仇，寝苫枕戈，不仕，弗与共天下也。”指睡觉时也要枕着武器，时时不忘报仇。

[7]悖骜：悖逆、傲慢。

[8]调人：官名，专事调解纠纷。

[9]不受诛：不应该被处死。

[10]推刃：一来一往。

[11]黩：玷污。